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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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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城墙之下,架了两个简单竹棚遮阳。棚内有几桶清粥以及馒头,棚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元日,城南申府施粥已约有二十载历史。
金都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已成为城南一道风景。来领粥取馒头的,大多是附近的乞儿,以及穷苦的百姓。
至少在新一年来临之际,那些可怜人能吃顿饱饭,是申夫人的初衷。
申夫人病逝后,由其女儿申画师延续这一传统。
申画师半载前成为和离之妇,城南或许会成为她的禁地。百姓思忖:兴许,多年的传统活动会在今年终止。
暖阳一出,城墙下已有工人搭棚,街坊一见,才放松了心。传统,毕竟是申氏的传统,申画师又怎会因为与丈夫和离而终止。
清晨时分已有人聚在一旁等候。
施粥活动,午时前正式开始。
一身柳黄的申画师站在其中一个竹棚下,排队的百姓在一旁拿了粥和馒头后会转到她面前,她除了吉语之外,还会奉上一封压胜钱。
申画师所给的压胜钱,足够一般民众七日的膳食。节省一点挨半旬也可。因此很多人并不是冲着那清粥馒头来,而是冲着这封压胜钱而来的。
众人料不到的是申画师丰厚的嫁妆已被前夫抢去。短短半载,申画师又如何有银两封这么大量的压胜钱。
申家施粥名声大,每年到场的人逾千人次。
有人领了压胜钱后躲在一旁偷看了眼,钱和上年一样,没有少一个子。
外头人山人海,吵杂声不绝于耳。
竹棚内的一角,孙七子垂下脑袋,像一株缺水的花儿。她吃了两碗清粥和三只大馒头,情绪终于稳定了些。
在大椒小舍的竹林旁,偶然听到元家表兄跟申画师当面求亲,她泪流满面,激动地抱着申画师哭个不停。
若非申画师得赶往南都城布施,她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失态。
先有勾平润勾副院的刺探,现有元家表兄当面求亲,怎么一个个都来与她争小枝姐姐。她已错过了一次,不愿再有第二回。
只是,这不容于世的感情,她又该如何与她说起呢?
该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
一想便心酸,一心酸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珠,又汹涌而出。
一旁的申三秀忽地从凳子跳了起来,胖胖的小手轻轻地拍了拍她肩膀,一脸不舍地将自己啃了一半的馒头递给她。
三岁孩儿都替自己担心。
孙七子深感惭愧。
她绽出一记灿烂的笑脸,碰了碰申三秀的小脸。
“阿姨不饿,阿秀吃!阿秀吃吧!”
申三秀默然地看了她一眼,再缓缓退回凳子,继续低头啃馒头。
檀香见清粥和馒头已所剩无几了,便着两小丫头开始收拾。
她来到申画师跟前。
“姑娘饿了么?”
申画师摇头,回道:“刚刚小七给我拿了个馒头。饿倒不饿,倒是有些渴了。”
年末时,大哥劝她不要再布施,多留些银两在身边。
她却说:阿娘若在,会支持我的。我们可能只是付出一点点,但对那些穷苦的百姓来讲这是久旱逢甘露,或许就差那一口,只差一口便能活下去了。我们给的不是那一碗粥,不是那点银两,而是活下去的勇气和机会。
申家大哥闻言,只是摇头,叹了一口气。
妹妹的性子像娘亲。
娘亲是少见既温柔又坚强的奇女子。她总笑着面对一切,便是重疾缠身,仍笑着对一双儿女说:没事的,没事!娘不疼,不疼!
离世前,她说服父亲让他学习玉雕,又为喜爱丹青的妹妹植了一池荷花。
阿娘总说:人生在世诸多痛苦。我们便是什么都不做已痛苦不堪,有机会的时候总得做些自己欢喜的事情,讨自己欢心呀!
阿娘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讨自己欢心。
她布施,阿爹说浪费钱财。阿娘却说:我这是讨自己欢心。你不是一直想讨我欢心么?自此阿爹二话不说,钱袋大开。
阿娘能遇到阿爹这般纵宠自己的男子,可妹妹却所遇非人。
这是申氏父子一生最愧恨之事。
因此,他希望下次她能碰到那个宠爱她的男子,只是不知适合妹妹的良人何时出现。
檀香一听,忙说:“我去给姑娘买碗甜汤。”
申画师吩咐:“一碗可是不够的哦!瞧我们这还有很多人,多买几碗吧!”
她应声点头,绕进附近一条小巷。
檀香刚踏入巷口,却发现有三人围着一名少年,根本就是恃强凌弱。
她扬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那三人一瞧,见是一名娇俏的姑娘,丢下那名少年,不怀好意上前。“美人儿,想知道我们想做什么?”
檀香瞪直双眼,观察四周的环境。
这儿离巷口仅十来步,若她转身就跑,逃脱的机率是多少?别的不怕,就怕这几人懂武,那她就是他们囊中之物。
她假装害怕地退了一步。
“我,不想知道。”
其中有大胆者,探手扯了扯她桃红的衣带,调笑道:“兄弟们这几日无聊,不知美人儿能不能陪我们兄弟几个玩玩?”
“玩?进府衙玩吧!”骂完,檀香转身就跑。
偏那三名泼皮早有准备,一人堵前,一人殿后。她无路可逃之际,身后的少年冲了上来,一挥手便打倒一名,瞬间那三名泼皮已倒地,痛得哇哇大叫。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人相互搀扶,迅速离开。
少年十五、六的模样,一身旧衣裳满是补丁,脸容脏黑,只能瞧见一双眼眸又圆又亮,闪着冷漠的光芒。
檀香上前感谢。
少年扫了她一眼,没有回话,瞬间又回到原位,靠墙摊坐。如此寒冬,他衣衫单薄,估计也是穷苦之人。
檀香忽地忆起自己小时候,忆起那个寒冷冬日,若不是姑娘,恐怕她早已冻死了。莫名的一向冷寞的她竟生出一丝同病相连的思绪。
檀香提着甜汤沿路返回,衣衫单薄的少年仍靠坐在墙角。他闭上双眼,摊在那里,就像死尸一般。
将甜汤分给申画师,孙七子和阿秀,檀香却站在棚外,眼光飘向小巷口。
想着,人已经来到少年身边。
她放下几个馒头和一封压胜钱。
“给你吧!祝你能熬过这个冬日。”不等少年回答,她便快步跑回竹棚。
馒头余下几个,她本是想留起给阿秀的。阿秀虽少,却爱吃,食量是一般孩子的三倍,他不说话,仿佛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之上,尤爱包子馒头。
檀香以为与少年只是一面之缘,没料到次日,他却出现在大椒小舍的竹林旁等候她的出现。
狭窄的马车内——
阿秀枕着孙七子的膝盖睡着了,小手仍抓着一只吃了过半的馒头不放。申小枝轻声道:“阿秀这孩子就爱近亲你,害我这做娘亲的都妒忌了!”
铃铃香又缠上鼻端,马车窄,两人几乎是紧挨而坐,中间只隔了一名沉睡的娃儿。她甚至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温热,烘得她脸蛋隐隐发热。
孙七子只是傻笑,深怕自己过于露骨的表情落入申画师眼内,故意移了移身子,不敢过多接触。
马车缓缓前行,车内稍显安静。
申小枝问:“小七,你可是有什么伤心事?”竟抱住她,哭得肚肠寸断。
孙七子摇首。
申小枝一把捉住她的手说:“小七,若有什么难事,不妨说与我听听。”
申画师的手虽白,并不好看,指腹有握笔的老茧,指甲边总沾着颜料,习画多年颜料早已无法洗掉了。
却又是那么柔软,温热。
孙七子僵住,既舍不得抽回手,也不敢回握。
任她握住。
“小七是不相信我么?”
孙七子摇头否认。“没……没有。”
“那你给我说一说。”申小枝一但执著于某事,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况她身为孙七子的师傅,怎能视而不见呢!
“我……我……已快十九了,仍没有订亲。大家都认为我长得像儿郎,不可能有缘谈。阿娘说让我随小枝姐姐学学画,添点女儿家的温雅,我…………我,身体发肤是爹娘所赐,又不是我自个爱长成这个样子。刚刚不小心听见那位公子跟小枝姐姐求亲,就一时……一时感触,控制不住自己罢了!”
孙七子一番话,真假参半。
申小枝一听,方恍然大悟。
孙氏一门,专产怪胎,便是孙七子长相不似男儿,缘谈也是注定惨薄的。
“那小七可有心仪的人?”
孙七子微垂头,不敢看她。
瞧她少女怀春的模样,肯定是有的。申小枝已为人妇,自然懂几分。
“小七呀,姻缘是可遇不可求的。是你的注定是你的,逃也逃不了。不是你的,该断的时候,还是会断的。”
这是她亲历,血肉模糊的教训!
孙七子眸光一闪,问道:“小枝姐姐会答应那位公子的求亲么?”
这件事如刺在喉,让她整日泪眼汪汪。
她怕。
怕申画师在不知她的情意前,又另嫁他人。
申小枝叹了一口,松开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你的小枝姐姐已经老了,又带着娃。怎好再求缘谈呢!”
“小枝姐姐虽非倾国倾国之貌,却也是秀丽端庄之相。纵是有子,又如何!”这是孙七子的真心话。
明知是虚话,听着也让人高兴。
“呵呵……”
申小枝笑道:“小七真会说话。莫说那人是元家的表兄,就是不是,我也不愿再攀缘谈了。”
孙七子心下一塞。
听到她没有答应求亲一事,本应高兴,但又听到申画师话中掺着悲伤。
她安慰:“小枝姐姐很好,一定会遇到疼你的人。一定会的。”
申小枝身子一斜,歪着头,轻靠于她的肩。
“如果有像小七这么好的男子,我可能会考虑一下哦!”说罢打了一记呵欠,忙了半日,难得偷闲,睡意顿生。
此话一出,孙七子心魂一撞,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声。
而这名女子不知危险,竟就着她的肩膀睡了过去,规律的呼吸声徐徐响起。
孙七子不知该笑,还是哭。
河东竹林,以弯月河为界,过惠芳桥后,见一片翠竹,那就是申画师的大椒小舍。
每年元日的烟火是在弯月河上的船只放出,百姓会提前用膳,再赶来弯月河边,寻个视野好的位置一块观赏烟花。
有人与家人共聚。
但大多都是与情人出行游玩,三三两两,好不热闹。
尤其是近年因小赵王爱看烟火,故大赵王下命特制。金都城的烟火大多一放便是半夜,白夜如昼。
孙七子深怕惹哥哥们生恼,特地回府与家人用过晚膳,才匆忙赶至大椒小舍与申小枝一家到河边看烟火。
阿秀对烟火不太感兴趣。
手中抓着两只馒头,被人拖着走。
檀香也对烟火不感兴趣,提着灯笼,伺候一旁。
唯一感兴趣的只有申画师,一年一度美丽的夜空,偶而也会成为她的画作。亮如白昼的天际,她亲眼想瞧瞧那色调的变化。
嫁入元府后,元日夜里她是无法出门,故此已有三载不曾观赏美丽的烟火。此时的她多少有些兴奋。
就算冬夜寒冷,仍挡不住她的脚步。
早到的百姓占了好位置,在一旁置火炉,挂灯笼,围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圈圈。远远望去就像一排排小灯,好看极了。
河边的摊贩除了食物,也爱贩卖灯笼及小饰物。
孙七子一手拖着阿秀,一边紧跟在她身边,生怕市井粗野的人撞到她。
申画师忽地停在一摊灯笼前,看着一只蝴蝶形状的灯笼。那是一只粉黄的蝶,欲飞于花丛间,造型栩栩如生,很是特别。
申画师叹道:“好美的一只蝶!”
孙七子点头同意。
正当申画师想让店家取下,却被人抢先道:“这个灯笼我要了!”
申画师一惊,望看来人。
那是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一身嫩黄的衣裳,脸儿娇俏。而少女也望向她,却传来一声尖叫:“七公子!”
孙七子一见来人,头莫名地抽痛。她一脸尴尬地纠正道:“张姑娘,孙某是女子,不是公子。”家中仆人爱戏称她作公子就罢,在外头她可不要再旁人唤她公子。
张玉杏上前靠近,一脸娇媚地回道:“这不过是我的昵称嘛!”转而又不悦地查问:“七公子不是说要陪家人,无法陪我出门看烟火么?”
她狠狠地扫了眼一旁的申画师,檀香和阿秀。
一个老妇人,一个冷脸的大丫头和一名三岁娃儿?
“哪,相遇自是有缘,七公子陪玉杏一块去看烟火吧!”孙七子不着痕迹地退开,与张玉杏保持安全距离。
对这位张府姑娘,她是又怕又敬。
怕得是她的胆大包天,竟敢与其家人直言,自己爱慕孙家姑娘,要上门求亲,敬的是她竟如此直白地表明自己心意。
申画师不解地看着她俩。
孙七子有些羞赧地介绍:“这位是张府姑娘。”
申画师并不晓得来孙府向孙七子求亲的,皆是姑娘。
倒是檀香曾听闻一、二。
听闻那张家姑娘,便是知晓孙七子是女儿身,仍疯狂追求,着人上门提亲,被孙夫人“请”出孙府。
这是两月前的旧事,仍是金都城百姓时常提起的谈资。
张玉杏眯起眼,瞪了申画师一眼,问:“这位是?”
“是孙某的师傅。”
申画师收徒,并没有知会任何人,包括她的画友们。这件绘画界的大事,知晓的人并不多,因此孙七子不愿过多说明。
原来只是师傅。
也是。
孙七子不可能看上一名妇人。
张玉杏缓了缓脸容,与申画师一行,拱了礼,便抓住孙七子的手臂,抱怨:“七公子!你阿娘太凶了,说不许玉杏再寻你。我要敢上门,她便打断我的脚,好教我爬不进门。呜……”
檀香暗想:你要是敢上门说娶我女儿,打断你的腿又算什么。
孙七子运劲挣开,引得张玉杏哀怨连连。
“张姑娘!”
没料到她竟敢当着申画师的面前提起此事。若是被申画师知晓有女子上门向她提亲,该如何解释?!
张玉杏倒不在意。
“七公子,我不过是爱慕你。有罪吗?想与你一块,偏偏你与我一样同为女儿身,有罪吗?就算知晓你是女儿身,我还是爱慕你,有罪吗?
一连三问,令孙七子哑口无言。
没罪。
爱慕之情,从不由人掌控,何罪之有呢!
要怪也不过是怪天意弄人罢了!
倒是一旁的申画师惊讶地问孙七子:“小七,这位姑娘爱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