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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余烬其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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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卿遥被他喊得一愣,却见那道长一身道袍在身上只显空落落的,比起寻常时候要显得宽大不少。
她疑心是自己受了伤眼花了,再揉眼去望望,却发现何止是如此,那道长连身形都像是缩了水,纵使起了身也比她稍微矮了些,身形显得瘦削而清减了不少,却又分明是少年的体态。
她心中一时有些惊疑不定,却看见那小道长拽紧着她的衣袖,缄默着没有再吭声,像是犹在梦中,两眼隔着一层水汽静静看着她,像是不要她走的模样。
“顾……顾道长?”唐卿遥迟疑出声,心底尚有些不敢确信,略微俯下身去了些。
顾无咎的爻冠不知道遗漏在了什么角落,满头乌发垂至颈侧,他轻微仰起脸,浅灰色的双目死死地盯着她看,眼尾是偏执的薄红,像在透过她看到别的什么东西。
唐卿遥莫名地被这个比她矮些的小道长看得心里有些发怵,下意识想要后退几步,却被顾无咎死死拽着衣袖难以洒脱,她怕再让眼前人因此受了伤,不敢再动弹半分。
顾无咎面上酡红未退,只觉得四肢脱力,额前一阵滚烫,少得他神识迟钝几分,他睁大双眼极力辨清眼前人,直到看清后才如梦初醒地后退好几步,冷汗淋淋。
他声音低哑:“阿唐……”
唐卿遥不知道此时眼前人是否清醒过来,只觉担心,伸手就要去探他额头,顾无咎见她伸手过来,呼吸紧促片刻,如患高烧地偏头避开,只在那处别扭地用余光瞥她。
“我言错了。”他顿了顿,像是为了让每个字句都吐露清晰,一字一字间有些温吞和缓,“……唐大小姐,我们现在……”
“你先躺下。”唐卿遥瞧见他双颊红得吓人,蹙起眉有些凶巴巴地指挥道,“要说什么等病好再说。”
顾无咎慢吞吞地坐在干草堆上,抱着膝直勾勾地看唐卿遥,像是很依赖舍不得分离片刻,目光黏在她身上从没有离开过片刻,直看得她坐如针毡,只能对此视若无睹。
唐卿遥见他满头头发沾满杂草,只心下一动,翻着顾无咎的包裹从里面掏出那把似曾相识的梳子,摆弄了好几下便向顾无咎走去。
她手下抓着墨缎般的乌发,只觉得触手一片顺滑柔软,比她姑娘家的头发还要保养细致几分。
她心有绮念,心思飘远几分,回过神时只发现自己用力稍大将他头发扯下几根,而顾无咎只是下意识蹙眉,依旧一声不吭的,像是并未被扯痛一般,在那里偏头看她。
“不梳了吗?”
唐卿遥讪讪地收回手来,低咳两声:“我不常伺候旁人,怕弄疼了你。”
“不疼,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顾无咎低声开口,像是很熟络一般探出手去摸她耳畔头发,她被这般动作弄了怔了下,只觉得耳尖一阵发烫。
顾无咎像是对她的异态无知无觉,以手丈量她头发长短,片刻后抬头便道:“比起之前长了许多,已经可以束成发髻了。”
的确长了许多,刚刚断发时仅到肩的长度,现在差不多快及腰了。
顾无咎见她没有作答,只在那处顿了顿,低声解释道:“天机谷世代谷主接班人都修习一套武学功法,武学提升之时会有段时日返童,方才我来寻你时武学突有顿悟,但事态紧急只能就此压制,此时那套功法再上一层……所以身体和心智暂且倒转到少年时的模样,不断的高热不过是正常的排斥反应罢了。”
难怪他看上去和往常有诸多不同。
唐卿遥虽然知道了他突如其然返童的缘由,但是难得见到稍年轻些的道长,还是忍不住抬眼再看他几眼,顾无咎被她看得有几分不自在,匆匆低下头去,继续说:“因为强行压抑的缘由,我此刻内力十不存一,还需要些时日才能调剂过来,接下来的日子就多仰仗你了。”
“……你刚才喊我阿姐?”唐卿遥突然开口询问道,“那是你的亲人吗?”
顾无咎微微顿了下,似乎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含糊开口:“她是一个已经离去的故人。”
唐卿遥只当触及了他的伤心处,心底生出一种愧意来:“抱歉,我不知道你……”
顾无咎见她急于表示歉意,忽如其来觉得心下一暖,然而他此刻额前滚烫,感情也表达得稍微内敛些,此番也不过抬起头柔柔看了一眼,摇头道:“你从来不需要和我说抱歉二字。”
他说完便要起身,唐卿遥见他面上薄红未退,只看得一阵心惊胆战,又见他腿脚发软踉跄了下,下意识伸出手去接住他。
顾无咎伏在在那姑娘怀里,只觉得浑身骨骼相连处都想小虫啃噬的剧痛,他自知这是返童的后遗症,却不欲去刻意言说,只是抑着眉角轻声开口:“怕是又要麻烦你扶着我了。”
“你一路上也帮了我许多,你这般一部分也有我的过错在里面,该说麻烦你的人是我才对。”唐卿遥扶着他的右手,心下一惊,只觉得他身体此刻轻得吓人,像是除了骨架就没有其他重量一般,于是便搀扶得愈发小心起来,“当初那事也有一部分我的不对在里面,没有弄清状况对你大动肝火,现在想来,你若真的对我体内钟皇图谋不轨,又何必处处帮我等到现在才下手?”
顾无咎低叹一声:“瞒你那事是我不对,我只是怕你听闻我是天机谷少谷主同旁人一般处处警戒畏惧我。”
他这般说着,头轻轻地靠在那姑娘肩上,想起方才被那姑娘搂在怀中,心下大动,他此番心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若是寻常年纪正值知慕少艾的时候,虽说在他这年纪时性格一贯内敛沉稳,但还是不由得有些面红耳赤起来,好在她此时正逢高热,面上薄红一片根本难以辨出。
他想自己的确不当以貌取人,哪哪是普普通通的太平地?分明是……
想至如此他知觉耳根一阵发烫,不看也是此时定然红得可以滴血,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少见的羞恼来,咬着唇暗自想。
她怎么可以……这么轻浮,若是旁人在此她也会同现在这般抱入怀中吗?她难道不知道……男女有别,若是那人怀揣着什么不好的念头……
他想到这里便不欲再想下去,回过神来自嘲自己简直是莫名其妙,在这里胡思乱想一大通,便轻轻推了推她,道:“我现在稍好些了,不用再搀着了。”
唐卿遥只当他的确比刚才好了些,虽然心底尚有忧虑,但她也明白顾无咎此人秉性,绝不是那种柔弱得要依附他人的人,只能松开了手。
“这里是……四室庙?”顾无咎敛了心神,定下心来环顾四周,“你怕是刚才不经意间走到了岔路,此地离山下大约有两三里的脚程,只要自岔路中出来自然可以看见人烟。”
“山下有医庐,正巧可以去给你开一方药。”唐卿遥点头片刻,果真看见山林深处有另一条小道,心中一喜,却又觉得心口闷痛起来,只能装作无事发生,为了让顾无咎看不出异样,大步向前走去。
穿过山林走了许久她后知后觉身后听不见顾无咎的声音,转身看去却发现那道长被遥遥落在后头,面色有些难看。
唐卿遥顿时心下一紧,只觉一阵内疚,三两步上去牵住顾无咎手腕,慢下脚步来,低声细细吩咐道:“往后有事你别总一个人强撑着,同我说便好,又何必将所有苦痛都望腹中咽,伤得自己鲜血淋漓?”
顾无咎没有答话,只觉得喉中一片苦涩难言,他品到嘴中猩甜的血腥气,失神片刻才呐呐开口。
“为私情所苦,为情谊所困,是天机谷弟子大忌,于是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皆应不为所动。”
唐卿遥听完他这番言论只觉怒火中烧,咬牙便道:“这些都是你义父教给你的?”
顾无咎用那双好看的眼静静看着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长叹出声,伸出手去试图安抚她,可伸到一半又顿住了,一点一点收了回来。
“我可见来世,可见往生,可见天命,更可见世间诸般因果业报,我双手沾满杀孽,罪恶压迫脊骨不得超脱。”
他这般说着,神情恍惚而复杂:“我造下杀孽,你今日这般救我助我,他日定会后悔的。”
“我从不为做过的事后悔,是你与我说要从心而为的。”唐卿遥说,“所以即使我真的错了,做了就是做了,何必再去自寻烦恼?”
“圣人有情,可恶人无情。”顾无咎只是不住地摇头,喉中逸出一声苦笑来,“你不懂。”
“或许我的确不懂你口中的善恶是非,不懂你看见的天命。”
“但是在我眼中的顾无咎不是恶人,他是一个次次都站在我这边,即使天下人都误解我,他还是好好讲相信我是清白的干净的。”
“他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