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再见》一熹

74、暗流（二）

　　许文元揣着袖，沿着宫墙慢吞吞的走，行至宫门，见到了负手望天的京兆府尹。

　　许文元略带犹疑的看了他一眼，才拱拱手：“李大人。”

　　两人一前一后的从宫门离去，直至百步，李岘才道：“看来大人和陛下相谈不欢啊。”

　　许文元沉吟片刻：“开商道，重粮运，如今正值战时，朝堂也是血雨腥风，陛下偏偏要为陵王平反，这可真是……上意难测啊。”

　　李岘深以为然，他作为京兆尹，比刑部更懂得中立，走至马车附近才道：“大人见惯了近两朝的官场更迭，难道就不为陛下忧心吗？”

　　“我？”许文元抖了抖袖口，指着自己鼻尖问道。

　　李岘同他对视片刻，做了个请的姿势，笑眯眯道：“我府上新来了些北边的羊乳，大人请。”

　　太后居住的殿阁关着门里面传来瓷器摔打破碎的声音。

　　“你们滚！都滚出去！哀家没病，哀家身体康健，去把陛下叫过来，本朝以孝为先，就问他，事到如今还认不认哀家这个嫡母！”

　　嬷嬷伺候贵人还不到两个月，已经见她大发了几次雷霆，听说先前管事的便是太后娘家进献的得力人，最后却落了个不得好死。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

　　这通怒火一直烧至半夜，许多宫人都听见了哭声，第二日，太后风邪入体恐怕病的不轻的谣言不胫而走。

　　有人说，太后抱着自己供奉的神像哭了一晚上，恐怕是精神不大好了。

　　堂前烛火通明，烧着香，味道不怎么好闻。

　　“疯了？”

　　小道士觑了国师一眼：“这……”

　　国师披着道袍，盘膝坐在棋盘前，他随即摇了摇头：“不，太后没疯，当初她被困殿中时，尚能毒害自己的贴身侍女找到一条出路，怎么会未损他人，先折了自己。”

　　小道士不明所以：“您的意思是？”

　　“做给别人看。”

　　“可是为什么呢？据说太后她老人家的寝殿都被禁军给搜查了，若不是真有了事，何苦撕破脸皮？”

　　会客厅正中挂着一个黑白分明的‘道’字，青烟袅袅，看上去颇有些不真实。

　　黒子‘啪’的一声落下：“去将我那存放书信的盒子取来。”

　　议政殿里的灯烛燃尽了，灭了两盏，大半殿阁都埋在阴影里，看着冷冷清清的，御案上摆着厚厚一打未批阅的奏章，并几封密报书信。

　　小柴跪在阶下，一个人的身形与这大殿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他奉命回禀道：“这些都是各地收录上来的名单，陆大人的吩咐，折子里是一份明账，信封里是一份暗账，鉴道司的见利大都是户部按前朝定例下拨的修缮之资，有些见不得光的，譬如鱼肉百姓的香火钱，假借传道在乡里横征暴敛，因鉴道司隶属三法司，算半个官家身份，许多商贾为了自家子弟捐了不少钱。”

　　萧洹沉着脸翻了翻。

　　小柴道：“因朝廷并未明令禁止道士不许还俗，所以权当花钱买了个官做，过几年还俗，便是个清白身份，日后也好平步青云。”

　　“他们打的好算盘！”萧洹合上手中的条目，往桌子上一搭：“百姓信神佛，他们便利用这份信挣钱敛财，百信心甘情愿的羊入虎口，这些地方，官、商、道勾结在一处，打着神佛的名义为所欲为，这三两年间的进账就等同于半个国库！如此，南方水患，前线吃紧，不见他们拿出来一分，果然是吃人不吐骨头。”

　　萧洹发这份密报前后仔细看了一遍，当晚急召江晁。

　　不过几日，坊间便流传出了关于鉴道司的传闻，起初只是戏台子上的几出故事，讲的是前朝征战，先帝收复兵权的故事，百姓津津乐道没多久，便又有了先帝效仿世家列传中天降异象，得鱼腹书的行事，利用鉴道司诬陷昭懿太子谋反，赶尽杀绝。

　　那些儒生一听这言论，正愁无事可做，便三五成群的开起半日谈来，论前朝论的有鼻子有眼，不出几日，便落在了‘篡位’二字上。

　　“这可是太后她老人家终于想对陛下下手了么？”小道士问。

　　国师问他：“何以见得？”

　　“我幼时在家里念过几年书，先生曾是州府的客卿，他便告诉我们，若想分辨一人，光听他讲什么是没用的，非要看做什么，且他做了这事后有又得到什么好处，大人你瞧，如今太后贬低先帝来路不正，那便上梁不正下梁歪，好处可不全是太后她老人家的么？”

　　“你只见了其一，不见其二。”国师同他说：“你既说先帝来路不正，那归降于先帝的四州兵马又当如何？这便罢了，如今坊间内外皆传言鉴道司只是先帝用来驾驭人心的工具，如此，鉴道司的威信又当置于何地？”

　　小道士想了会，轻轻‘呀’了一声：“难道这是太后他老人家的一石二鸟之计？”

　　这样想了几天，小道士便又听见了许多太后与昭懿太子的故事，不知是谁编纂的，连宫内私会，暗结珠胎，后来匆匆生了这孩子送到北边都传的有鼻子有眼，他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回来便听说太后又发了老大一通脾气。

　　隔日，坊间开始流传一份账本，里面记载了鉴道司在各地横征暴敛的证据，有名有性，写成了册子供人传阅。

　　京中暗潮汹涌，边疆倒是很难听见这些传闻。

　　谢在欢足足在帐中昏迷了两日，醒过来时正是傍晚，身边半个人影都没有。

　　北边的风素来严烈，即便是开了春的节气，棉帐子仍然被吹的轻轻翻动，帐子挂的不严，缝隙里透着金色的光，仔细些，还能嗅到炊烟味。

　　谢在欢便有些恍惚。

　　他慢慢从榻上坐起来，感觉浑身都在疼，低头看看，这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他记得自己差点死在战场上，如果不是戴七，对……他人呢？！

　　“来……来人。”

　　旁边没人应声。

　　谢在欢捂着肩膀，踏上实地的一瞬间直接摔了下去，外面候着的亲兵这才听见响动，赶紧跑了进来，喜不自胜的扶起他：“谢参军，您醒了！”

　　“人……咳咳，人呢？”

　　亲兵端过来一碗水，被他哆嗦着推开。

　　“我问你人呢！”

　　亲兵听到他嗓子都是哑的，可实在不知道他问的是谁，只好挠挠头：“您说的是谁啊？”

　　那天犬戎人来袭，他连伤都没来得及裹好便上了战场，戴七是奉命从京城来送粮的，对于边境的将士来说是个生面孔，战乱之中，每个人的命都不是命，每个人的命都不值钱，没有谁会记得一个初来乍到的普通人。

　　普通人……是啊，戴七自己也说过，他这辈子，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从没有一天堂堂正正的站在光亮底下。

　　谢在欢喉咙有些发哽，他一只手撑在床上，费力的半站起来：“那天，援军来了，领兵的人是谁？季修呢，他怎么样？”

　　他隐约记得自己见到了陆卿，可若是如此，怎会没接到陛下的密令。

　　“是京城来的陆大将军，那天要不是他咱们都得死在城外，哦……还有季都，呸呸，现在该叫季将军了。”

　　亲兵见他醒过来，心里高兴，一点都没藏着掖着：“陆大将军说了，这次犬戎人骑兵压境，军中无主帅，多亏了季将军稳守城墙，他有大功，所以免了擢升年限和军功上的限制，直接提为副将，所以咱现在都得改口叫季将军啦。”

　　谢在欢一怔，望了眼自己门庭冷落到只剩一个亲兵的帐子，终于回过味来：“那他来过吗？”

　　亲兵挠了挠头：“这倒是没有，可能是因为上次伤亡太多，大将军又要重新部署兵力，忙吧。哦……对了，季将军倒是来过一次，听说你没醒，又被陆大将军叫回主帐议事，所以就没进来。”

　　他完全忽略了谢在欢的表情，一拍脑门：“瞧我，都忘了，这就应该把您醒了的消息告诉大将军，让他也同咱们一起乐呵乐呵。”

　　陆卿坐镇中军主帐，他褪了轻甲，只留一身束腰的浅青长袍，两边袖口也收紧，箍了层细密的铰链，长发高高束起，手里握有一份京中来报，只瞥了两眼便丢在案边，轻轻敲着沙盘的边缘。

　　季修也陪在一旁，没了平日的高谈论阔，不知为什么，只要跟陆卿共处一室，他就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与宋老将军的沉稳持重不同，而是总有种安静莫测的感觉。

　　外面有人来报，说谢帆醒了。

　　陆卿是从京中来的，听说他与谢帆是旧识，季修原以为他会提拔自己人，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么，可不知为何，对于谢帆，他总是表现的可有可无。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

　　陆卿理都没理，把木质的小旗插了回去，对蹲在地上的亲兵‘嗯’了声：“知道了，让他好好休息，伤养好了就带他去看眼宋老将军的墓，算是给老师上柱香。”

　　季修闻言一惊，他在边境这么长时间，居然不知道宋老将军和谢帆有这层关系。

　　陆卿明察秋毫的笑了笑：“别紧张，他们两个有师徒的名分，我又没有。”随即他拍拍手，道：“伤养好了就让谢帆领一队先锋先带着，练练兵吧。”

　　这回不光是季修，连亲兵都是一愣。

　　陆卿抬眉：“怎么？”

　　季修有些为难的开了口：“这……之前一战，谢参军领军在城外厮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

　　陆卿微微一笑，问：“宋老将军病重是谁下的令？不在其位，却越权瞒报三军，我看在他出城迎敌奋勇厮杀的份上，功过相抵，已经是网开一面。”

　　季修整个人噎住了。

　　“还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