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再见》一熹

36、风雨（五）

　　守在门口的是辛小年，他已经从徐将军那听说了陆卿是何许人，忍不住一见到他就脸上发红。他直挺挺的站在门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徐将军挣回点面子。

　　辛小年朝他行礼：“大将军！”

　　陆卿直接关上了门。

　　郭斌瞳孔狠狠一缩，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了陆卿一眼，很快联想出了什么。

　　陆卿用脚勾了个小板凳坐了，郭斌怕他，不肯当面和他争执，也不肯说出实情，唯一的要求就是回到颍川境内，他要面见陛下。

　　乙十三听到太后秽乱宫闱的惊天密辛，头也不敢抬，只管尽职尽责的当木桩子——郭斌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吃了下不去嘴，不吃又拿捏不住，陆卿已和郭斌撕破了脸皮，现在再怎么威逼利诱，也听不到一句实情了。

　　此事也的确不是陆卿能拿主意的。

　　倘若太后与昭懿太子真的有私，会不会早就暗结珠胎？如果暗结珠胎，太后的打算是什么，她会为陛下或是广平王做嫁衣吗？毅平侯和荣妃谋反会不会是因为此事？方唯呢，他是否知晓这件事，他们是早有布局还是将计就计？

　　不能放陛下一个人在舂陵郡！

　　陆卿心头瞬间搅成了一团乱麻，按捺住性子问：“我不杀你。”
　　郭斌警惕的看着他。
　　他继续道：“也不会逼你，我只要一句准话，是关于太后……”

　　.

　　与此同时，最后一批赈灾银也到了永州府。

　　中秋节将至，永州灯会本是举国皆知的乐事，所以每年这时候都有人慕名而来，许多人都会从各地采买锦缎和纱绢，为华灯披上一层流星幻彩。

　　今年陛下和广平王都来赈灾，赵启山有心低调，奈何灯会已成定俗，永州城门的关闭时间已经往后延了一个时辰。

　　广平王厌烦的捏着扇：“陛下还在舂陵河堤，你这些吹拉弹唱准备给谁看，还有这些，都是什么？”

　　赵启山苦笑：“…下官知罪，未料到今年会撞上水患未清，这些都是从城外进来灯纱和烟火，明日下官就让府衙贴出告示，禁止在河患未除期间大肆庆祝。”

　　大肆庆祝？

　　广平王蹙眉，他辛苦了一个多月，根本不想在此时留在永州平白让人说成只懂游乐赏玩的闲散王爷，正准备启程到舂陵向陛下亲自复命。

　　随行广平王的人里除了京中派遣的护军，还有不少王府侍卫，有人隔着轿帘问他：“王爷，陛下已有了迁走百姓的意思，咱们这个时候送东西过去是不是不大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舂陵不会缺灾民，浪费不了，倒是这些东西，都派人仔细清点过了吧。”

　　王府的侍卫出来都跟在他身旁，这些粗活都是给南大营那些正儿八经的武夫来做，广平王听完手下回禀，心灵福至的回头，正撞在南大营的那名护军身上，见他防备，心里一凛。

　　广平王很圆滑的朝他一笑，转过头便阴下脸：“去看粮车，还有，找人看着点那些护军。”

　　.

　　舂陵郡百姓如王偕预料到的那般，疏散起来很困难。

　　这两日，河水开始顺着门缝往房里涌，刚开始还有人拿木条和旧衣来赌，后来发现不顶用，这才有人愿意听从王偕的意思。

　　广平王到舂陵城的时候，里面的百姓开始动了，粮仓门口有衙役进进出出，正将米袋运走。

　　王府侍卫躲开那些护军的眼线，附在他耳上道：“方才南大营的人寸步不离，属下趁他们搬运的时候查看，车底下竟然有黑粉，里面装的似乎是是烟花。”

　　“什么？！”

　　烟花用黑火填充，十分易炸！

　　广平王闻言变色，差点拍着椅子将轿顶掀了：“他们竟也敢？”

　　侍卫暗声道：“王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不咱们先回吧，永州还有赵启山，若陛下真出个三长两短，也赖不到咱们身上。”

　　“闭嘴！”他的扇子隔窗敲了一声。

　　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若此刻留在陛下身边，天意眷顾下只活他一个，日后满朝文武皆没有话说，若陛下此次有幸活下来，那些偷运黑火的人必定死无全尸，他也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啊...

　　广平王心里一转，觉得这买卖值得，小声道：“去，先找人问问舂陵县的高地在何处，给本王找个安全的地方，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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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偕半夜将陛下叫起来，只见棚子已被河泥陷得发软，正东倒西歪，浑浊的江水往堤坝上不停的拍，仿佛随时会化作咆哮的狂兽。

　　戴七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当哑巴，尽职尽责的护在陛下身旁，抖开外袍给他遮雨，远看像一只风雨无催的黑幡。

　　陛下此刻的脸色跟死人差不多，他便拿出了一早准备的参片。

　　萧洹一蹙眉，戴七马上机灵道：“我家大人给的。”

　　天际乌黑，暗潮涌动，别说全城百姓，就连守军也人心惶惶，无数人嗅到了河水决堤的味道。

　　王偕抹着脸上的雨水，在风雨和河水声里大声喊道：“陛下，臣派人护送您上山！千万别走湿软的凹地，往山脊上跑！”

　　千钧承重，终有尽时——河堤摇摇欲坠。

　　原本静谧的长街渐有人声，有人拖家带口的跑出来。

　　堤坝轰塌也要时间，能救多少救多少吧。

　　萧洹推开他的手，随手抓了一个守军吩咐道：“派永州守军开正仓，将去年屯粮转到宛城新开的义仓！派人快马出城，调司隶和汴州三成守军在城外待命，同时放出消息，凡收容舂陵百姓的行商，来年可凭借各州开具的扶贫绩册获往来京城的粮道特许，舂陵百姓年富力强的也可编入赈灾队，免三年税收。”

　　雨水乱砸，一连串掷地有声的命令撞在河风上，显得不近人情。

　　王偕满身馊苦，他打从做官开始，就知道官场黑暗，想着升迁无望，遂守着这一寸三分地，忙起来连猪狗都不如，未曾料到有一天能面见天颜，他今年四十又九了。

　　不知为什么，他此刻竟胆敢握住了陛下的衣袖，着急的一边喘，一边伸手摘下风中发颤的乌纱，声音有点哽：“陛下，请您先移驾到安全的地方，下官会替您守在河堤旁，直到最后一刻。”

　　雨水不停打在这可怜的君臣二人身上，堵堤坝的守军频频后望，不知在等着谁的回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有些时候，原来君王也可以这样孤苦伶仃，他并非一个人。

　　萧洹嘴唇发白，这几日风餐露宿，伤病交加，他胃里反酸，几欲作呕的感觉爬到了嗓子眼上，被他推着胸膛咽下去。碎珠顺着他侧脸滑下，留下坚毅的表情，他用王偕和一些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朕在，不到最后一刻，还没到弃城而逃的时候。”

　　萧洹有些意外广平王的到来，可他的人却让人见猎心喜，广平王听他调动自己手下人手的时候有些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自往高坡上安顿百姓去了。

　　也不知上天是不是听到了有人祈祷，当天边微光时，接连多日的雨开始式微。

　　萧洹终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扶墙干呕，好几日没进过实在东西，他吐出来的只有一点姜汤，不止是背上的伤，他整个人都烫的烧了起来，这没用的体温是吓别人的，冷的是自己。

　　王偕劝他休息，萧洹没再推辞。

　　城开四门，总有一处是高低，陆卿想陛下不可能让百姓往低洼的地方走，策马进城的时候，见很多人正往外迁走，他在人流里逆水行舟，忽然听到河堤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这感觉和矿山爆炸时的猝不及防不大一样，整个地表先是细微的抖动，继而渐渐扩大，然后便是汹涌的河水声，声音从四面八方逼仄而入，将汹涌的咆哮塌进了心里，那一刻的恐惧几乎是灭顶的。

　　萧洹听到巨响，抬头看向河道，整个人惊愕住了。

　　严防死守了一个月的堤坝不知被什么炸得粉碎，他还没反应过来，骤急的水流就像一道横过来的瀑布，卷地碾过了房屋和未及躲避的人群，山坡凹地本就湿软，暗红色的泥流也滑下来，就像一条恶龙的尾巴，从城中蔓延而过。

　　舂陵城仿佛被洪流和江水一分为二，那些纠缠在房屋脊上的泥土与江流，张牙舞爪的抽走了无数人的生命。

　　“水、水灾了！”
　　“死人了！”

　　有人的地方瞬间骚乱，百姓往更高处拥挤，所有人互相推搡，有人被踩踏在地上，满脸是血，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哀嚎。

　　萧洹被人挤的跪在地上，用手一撑，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这瞬间，他和许多人一样，感受到了那种来自于天灾的，血脉喷张的茫然和恐惧。

　　身后，抱在妇人臂弯里的孩子的‘哇’地哭出声，他抬头，眩晕的看到水里漂浮着守军的衣袖，用来阻挡堤坝的木桩漂浮起来，砸在前一刻还在筑堤的守军身上，瞬间鲜血狂涌，很快的，这人沉了下去。

　　王偕护送他上来，看到眼前的乱象已经傻了，好半天才哭着反应过来，高举双手：“别挤了！别挤了！”

　　他瘦小的身子东倒西歪。

　　萧洹瞳孔骤缩，伸手，扯住了一截堪比抹布的衣袖：“王偕！”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

　　他睚眦欲裂，被人潮塞的几乎喘不上气，仿佛已经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浮尸饿殍。

　　是谁？是谁炸开了河堤！

　　忙乱中，有人狠狠推了他一把，他从泥坡上往外划出。

　　“陛下！”

　　戴七坠着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您……您可，”
　　真他娘的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