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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玉杯 ...

  •   【一】

      南国。
      大和初年,新帝即位。

      然皇权不稳,新帝为稳固政权,杀伐果断,一时间人心惶惶。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痞意,噗嗤笑出声,“我说魏兄,你怎跟个老头子似的读这些个玩意儿,不如我们一起去樊楼吃酒去,听说掌柜藏了几坛桃花醉,我可想了好几天了。”

      魏子煜眼皮微抬并未搭理他,一手执着陆羽的《茶经》品读,身前的花梨木雕花圆桌上是烹好的新茶,氤氲着热气,满屋茶香。

      宋琰似是习惯了他这般,径自坐下拿起桌上紫砂杯一饮而下,“这茶又苦又涩,真不知有何趣处。”他嫌弃的摇摇头,皱着眉头继续挑刺:“这杯子也不好,正好我新得了一对上好的白玉杯,是难得的珍品,回头给你送来一只。”

      “我不饮酒。”

      宋琰反驳:“怎的不喝酒,你可曾忘了除夕那日,我们俩在屋顶喝了一晚上,你当时可是豪言壮语说要官至宰相,光宗耀祖。现在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吃起茶来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捂住嘴巴不再继续了。

      “你要喝酒自去找别人,别打扰我。”魏子煜执书的手有些颤抖,压抑着语气说道:“魏府已经没落了,你以后少来的好。”

      宋琰见他一副赶人的脸色,也不好多待,自从魏大人被罢了官职遣返回乡养老后,子煜就拒绝所有聚会,闭门不出。

      他一连来了十几日,都吃了闭门羹,翻墙进来聊了不几句也会被轰走。

      宋琰无处可去,也失了喝酒的兴趣,不知不觉逛回了家。

      “宋将军这是要往何处去?”刚进了将军府的大门,就见父亲急匆匆要出去,随口问了一句,不料撞到了枪口上。

      “你这逆子,是不是又去找那个魏子煜了?!我跟你说了几次,最近离魏府远一点,免得惹祸上身,你就不能让为父省省心,非要我把你吊起来抽上几鞭!”宋将军是出了名的急性子,能动手绝不废话。

      “我刚想起来先生留的题目还没完成,先去书房了。”宋琰绝口不提自己去找子煜的事情,找个借口遁了,不然又要挨上一顿啰嗦。

      【二】

      皇帝下旨,令宋将军之子宋琰担任大军副将,出征北国。

      胡远和李太傅下朝出宫,走在大理石铺就的官道上,不自觉谈起今日的旨意,揣测皇上的心思。

      “这宋将军情深义重,妻子早亡却未曾续娶,独留下这一娇贵儿子,平日里谁见了不得让三分,怎么忽然让他去领兵打仗?太傅,你可知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李太傅叹了口气,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自言自语道:“这天是要变了。可怜了魏子煜和宋琰这两个好孩子,本应是治国平天下的人才。”他佝偻着背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嘱咐道:“我也是时候该退了,明日我就去向皇上请辞,他必让你接替我的位置,以后你定要谨言慎行,不可鲁莽。”

      胡远为人不太灵活,多亏了太傅一直提携,突经剧变心生惶恐,问道:“太傅身体明明康健,何出此言?”

      李太傅却没回应,继续往前缓步走着,直到家里小厮来接,扶着他乘着轿子离开了。

      胡远站在宫墙边上,心情复杂难说,“这新皇刚登基未满三月,怎的就生出许多变故,可叫我如何是好?”

      三日后,三万大军集结完毕,在城外整装待发。

      魏子煜时隔一月第一次出府,便是去送别好友宋琰。

      宋琰骑在棕红色骏马上,穿着一身银色戎装,面色冷峻不发一言。昨日父亲就嘱咐他万事小心,不可单独行事。他心中也明白,新皇这是要杀鸡儆猴,拿他做靶子罢了。

      自从母亲去后,他就和父亲不太亲近,如今却是被新皇当成父亲的软肋要挟,看来此去北征,凶多吉少。毕竟没了他这个儿子,宋将军纵使握有十万重兵,也不会行大事。

      “宋琰!”来送行的人太多,多半是看热闹的,大军派了一队人把守着不让靠近,魏子煜走不上前去,只好高声喊他。

      宋琰本以为魏子煜绝不会来的,他正苦恼没有正式告别,以后怕是见不到了,此时看到魏子煜站在人群中,很是惊喜,于是拽住缰绳翻身下马朝他走去。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的,正愁着没和你告别,准备叫小厮给你带个口信。真怕你以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哪天看破红尘就出家当和尚了,不曾想小爷我面子还挺大。”宋琰口气轻快,吊儿郎当的样子与方才判若两人。

      魏子煜叹了口气,他从未见过宋琰有个正经样子,只好解释道:“如今连酒馆里说书的都在编本子,全京城都传开了,你当我真隐居山林,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宋琰插科打诨,绝口不提要去北征的事,问道:“我前几日让小厮送去的白玉杯你可收到了?那可是上好的和田白玉做的,我留了一只随身带着,你要不想饮酒,当个传家宝珍藏起来也行。”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

      “军队禁酒,你去战场不是儿戏,万事小心。”魏子煜嘱咐道,顺手帮他理了理身上的铠甲,忍不住小声说道:“新皇野心很大,你此行不会顺利,遇到变故一定先保全自己。”

      “我心中明白。”宋琰点头,可正经不过两句就说道:“我昨日把樊楼的两坛桃花醉买了,就埋在你书房前的槐树底下,若我凯旋,我们不醉不归,可好?”

      “好。”魏子煜看着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突然哽咽,眼圈微红,“我魏子煜能结交宋琰这个朋友,不枉此生,你定要平安归来。”

      “怎么突然伤感了,我定会回来的,不必挂念。”

      三万大军声势浩荡的远去,不消半个时辰就连人影也看不清了。魏子煜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才整理了一下被挤的凌乱的衣衫,转头回了府上。

      【三】

      从盛夏到寒冬,大军出征已接近半年。

      早就决心不理政事的魏子煜最近一直关心着朝堂上传来的消息。据说战况焦灼了一个月,北国一直按兵不动等寒冬来临,我军粮草供给跟不上,再加上天气恶劣,情况对宋琰他们很不利。

      他这几日心里一直很不安,一大早就去拜访胡远胡大人。

      刚走到胡府门口,就见胡远火烧眉毛一样往外跑,丝毫没有平日里慢吞吞的做派,跳上马车往宫里去了。

      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魏子煜眼皮跳了几下,呼吸有些急促,急忙抓住胡府的一个熟悉的小厮询问:“宫里可是出什么事了?怎么胡大人如此慌张?”

      小厮也是个嘴快的,说道:“听说是宋将军的儿子,叫什么宋琰的,被北国的太子一箭射死了。宋将军听到消息以后就进宫了,正逼皇上让他带兵北征给儿子报仇呢,我们大人是去当和事佬了。”

      “我还听说去北征的主将是刘将军,平日里就是胆小怕事的,和宋将军也不对付,当下就命令大军撤退了,可怜那个叫宋琰的少爷,连个尸首都没收回来,怕还要被北国的人喂狼喽!”

      魏子煜听完小厮的话,一双眼睛顿时失去光彩,踉跄了几步。小厮见着不对劲,想着是自己大人的朋友,就叫了个马车把他送回府上了。

      魏子煜高烧了三日,才好转起来。

      不等病气全过去,就让小厮备了马车赶到胡大人府上。他至今仍不能相信宋琰被北国人射杀了的消息,定要问个究竟。

      胡远今日正好在家里,见魏子煜登门,便叫去书房谈话。魏子煜的父亲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方才能跟着太傅学习,如今虽是朝上能说上话的官员,对魏子煜还是很客气。

      “胡大人……”魏子煜走进书房,面色沉重,想问却又不知怎么开口,急得咳嗽了起来。

      胡远知道他和宋琰要好,拍了拍他的肩膀,递了杯茶水给他顺气,说道:“我知道你今日来是想问我宋琰的事情,我也不想瞒你。前几日我进宫看了折子,北征的刘将军在折子上说他们中了敌军的埋伏,损伤惨重,请求撤兵休养生息。还提到……宋琰副将被北国的太子一箭射下马,大军急于撤退,没寻回尸首。”

      魏子煜眼里期许的光亮暗了下去,他抱着一线希望过来,胡远的话却把最后的火光也浇灭了个干净。“那……宋将军怎么说?听说他闹到皇上跟前了。”

      胡远叹了口气,执起茶杯饮了一口,说:“皇上允了刘将军的请求,已经下令让大军班师回朝了。宋将军即使想帮儿子报仇也不能违抗圣命,听说回去之后就病了,至今没见出门。皇上也派了太医去看,都说是心口郁结不好医治,就赏赐了些名贵药材,让他好好养病。”

      他蓦然响起李太傅的话,喃喃道:“看来这天已经变了。”

      魏子煜心里闷的厉害,喘不过气,于是拜谢了胡远,回了府上。

      【四】

      魏府。

      府上的家眷在魏大人回乡之前就遣散了许多,只留下几个常用的,如今也被派了银子各自回家去了。

      只留下平时伺候魏子煜的小厮一人。

      “房契可亲手交于父亲了?”魏子煜见小厮风尘仆仆的回来,眼睛微眯,醉醺醺的问道。

      “回少爷的话,老爷说让您自行处置,要是真不想住了,就卖与他人。”小厮回忆起他去找老爷时的场景,不禁唏嘘。当年叱咤风云的魏大人,如今只是个在乡野钓鱼的闲人,吃些粗茶淡饭,比他还不如。

      “父亲身体可还好?”

      小厮回道:“我听伺候的人说,老爷每日不是钓鱼就是下棋,心情愉悦,身体也很康健。少爷不用担忧,他们照顾的好着呢。”他只捡好听的说,何况看着老爷也没什么病症,只是吃穿用度不比从前,也没说瞎话。

      “退下吧。”

      小厮跟了魏子煜多年,从未见过自家少爷如此不修边幅,酩酊大醉的模样,也不敢多搭话,把房契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魏子煜歪坐在花梨木椅子上,手里拿着宋琰给的白玉杯,将酒倒入杯中,细细端详着,“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温润剔透。可我等了宋兄半年有余,怎么还未见你归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宋兄食言了。”

      魏子煜养好了身体,等着大军班师回朝,未见宋琰回来寻他,便挖出书房前槐树下的两坛桃花醉,灌入几个酒葫芦里,整装待发。

      无论如何,他也要去北国一趟,不能让宋琰连个安歇的地方都没有,魂归他处,独自伤悲。

      次日,天刚微亮,魏子煜和小厮就骑着两匹马,带着行囊,出了京城。

      魏府从今也换了面貌,成了胡远的新居,胡远之前住的房子本就不合身份,又苦于没有新府,一直将就着。魏子煜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将京城唯一的挂念也一并摘去了。

      “少爷,我们多久能到北国?”小厮将马拴在树上,在行囊里找出干粮递给魏子煜。

      “半月左右。”魏子煜接过冷硬的干粮,吃了两口,便从怀里掏出白玉杯,小厮适时的拿出酒葫芦给他满上。

      “少爷,不是小的多嘴,我跟了您好多年了,以前从未见您如此嗜酒。”小厮说完,拿着干粮啃了几口,荒郊野地的没个茶馆,只能随便对付两口。

      “大概是,借酒消愁吧。”魏子煜一饮而尽,却也节制,不再多取。

      酒逢知己千杯少,而他已无知己。

      【五】

      半月后,抵达北国。

      寒风呼啸,土地荒芜,一路上没见着几户人家。魏子煜和小厮单是找寻当时两军交战的地点就打听了许久。

      “少爷,就是这里了。”小厮指着一条狭长的山道说,“宋公子应该是在这里受了埋伏,北国的人应该打扫了战场,如今也不剩什么了。”

      魏子煜没回话,只是望着不远处,依稀见得几处坟茔,泥土还是翻新的,有些还半干不湿的样子。

      他静静地站在那,并不向前走去,站了半晌忽而又说:“回去吧。”

      小厮奇怪,他们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寻到的地方,怎么不去看看就要走了?可他不敢多问,只悄然抬头看了眼自家主子。魏子煜的眼睛里仿佛盛着一摊死水,黑黝黝的,好像一切的希望都消逝了。

      入夜。

      “魏兄,许久不见。”

      魏子煜躺在硬邦邦的席上,忽然听到声音,身体略有些颤抖。宋琰的声音如此真实,仿佛一回头就可以看到他的痞里痞气的笑。他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慢慢的转身,却又什么都看不清了。

      只有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你可将那两坛桃花醉带来了?这北国的酒是真难喝,又苦又烈。”

      “那北国太子的箭可真凉,比那夏天的冰块还要冷,我冻的发抖,还好我带了酒,可以暖暖身子。”

      “对不起,我食言了。”

      …………

      魏子煜回到南国已是初春,京城一如往常热闹。樊楼里人来人往,掌柜笑意盈盈的给客人盛酒,还是他家的招牌桃花醉。

      说书人唾沫横飞,讲到尽兴处将桌子拍的震天响,都是些逸闻趣事,下面坐着的人听的津津有味。

      “这位客官里面请,您看要点什么?”小二看他停在门口,忙上前招呼。

      魏子煜上了二楼,脚步一滞,看向窗边。那里的位置最好,从前一贯是宋琰包了的,如今却换了个油头粉面的官家子弟,喝的醉醺醺的,倒在桌上。

      他在樊楼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喝了一整壶的桃花醉。却再也听不见往常樊楼里最经常谈论的,“宋琰那个俊俏公子又戏弄谁了”,“宋琰又调戏哪家姑娘被宋将军抽鞭子了”的风流韵事了。

      “原来,死亡最令人感到恐惧的,便是遗忘。”魏子煜轻抚着白玉杯,和田白玉依旧温润剔透,苦涩道:“便是活人,还不如着华丽的杯子,会遭人惦念。”

      又过了半晌,他站起身付了酒钱。

      “若还有人记着,便是活着。”魏子煜斟满了一杯酒,郑重地撒在地上,笑道:“宋兄,且满饮此杯。”

      “以后山高水长,我定永世铭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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