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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春之国》
他们会飞过很多地方,都没有永春之国那样温暖,但它们土地辽阔,波澜壮丽,重云会在傍晚时燃烧起来,燃烧在那片极寒的疆域,就如同炙烤着那些冰封的心。
——题记
“我的妹妹从小就是个软弱的人,所以为了变强大,她把心丢掉了。”
北国的君主这么说。
莫里哀愣了愣,但他很快回过神,低下头恭谦道:“请您出席殿下的葬礼,时间到了。”
背对着莫里哀站在玻璃窗前眺望的北国之王转过身来,他的发色是浸过墨水的暗蓝,与女王的银发截然相反,像是永春之国永不会有的黑夜。
他越过莫里哀,边走边问了他一句:“女王不出席她丈夫的葬礼吗?”
“女王还有更重要的事。”
“大诗人,你怎么评价你的女王呢?”
莫里哀垂眸道:“是一位伟大的君王。”
北国之王笑起来。“不对,”他道,“我说过了,她是个胆小鬼。为了支撑这个永春的国家,永生的女王不敢拥有爱,她会变得脆弱又动摇,所以她从一开始就选择把自己的心丢掉,不敢爱她的丈夫,现在还不出席他的葬礼。”
“你们永春国的人和我们不同,我们身披星辰与寒霜,而你们皮肤是暖的,心却是冷的。”
莫里哀低着头,等远道而来的王说完他的话。
北国之王吩咐道:“莫里哀,去让你的女王出席葬礼,她得这么做。”
莫里哀点点头。
“然后去打开城门,北方迁徙的候鸟要来了。”
“是。”
*
北方是一个很广泛的概念。
这是因为这片大陆的住民们习惯将永春之国作为一个特殊的标点,只有永春国有永不停歇的温暖春日和白昼,也只有那里的人一生都不会离开他们的国度。
永春靠海,它坐落在大陆的最南端,像一个始终温暖的巢穴,妥帖地安居一隅。自它以北的所有疆域都叫北方,它看着北方的生灵归来远去,起起落落,唯有它自己是安静的,不动的。
也正因如此,所有北方的生灵都对这个国度有种特别的感情,他们都愿意于自己一生不停的旅途中在这儿稍作停歇,仿佛它是神明在这个世间投放的一个摇篮,远离寒冷与疲惫,温暖又安全。
北方的生灵们被称作“候鸟”,他们不分族群,不分语言,所有年轻人成年后都会拥有化为飞鸟的能力,然后开始踏上他们一生的旅途,直至自己垂垂老矣,再也没有扇动翅膀的能力。
他们会飞过很多地方,都没有永春之国那样温暖,但它们土地辽阔,波澜壮丽,重云会在傍晚时燃烧起来,燃烧在那片极寒的疆域,就如同炙烤着那些冰封的心。
“候鸟”的一生短暂又绚丽,像盛极即败的花,夺目和消逝都是一瞬间的事。永春人的寿命却那么漫长,漫长得置时间于不顾,几乎让人觉得不存于世般遥远而无情。
所以“候鸟”和“永春”本是不应该有交集的。莫里哀抬头望了望远方那片黑压压的飞鸟,他想,如果当初女王没有遇上那只远方的候鸟,她本不至于如此伤心。“候鸟”还是“候鸟”,做着向往永春的梦;“永春”也还是“永春”,可以欣赏短暂的绚烂,也可以不动不伤,不必用那么漫长的一生去学会忘记。
他叹了口气,迎上前去,那些美丽的大鸟们围着他盘旋,向他行礼,他们望着他的眼神尊敬又喜爱,或者说,没有生灵会不喜欢代表温暖的永春人。
莫里哀摘下帽子捂在胸口,躬身对他们还以礼节,大鸟们纷纷往城内飞去。他注意到一只漆黑的渡鸦仍徘徊在不远处看着他,他疑惑地问了句:“您需要帮助吗?”
那只渡鸦扇了扇翅膀,直直地坠落下去。
*
莫里哀的稿子要写不完了。
也不奇怪,就算是著名的宫廷剧作家,也会有失去灵感的一天。
莫里哀深深地叹了第三十一口气,可是他不能拖稿,他的戏剧是要献给女王,祭奠她死去的丈夫的。
命再长也不能惹女王生气。
他已经通宵好几天了,现在可真想像那只捡回来的渡鸦那样睡个昏天暗地。
那只渡鸦?噢,那只受伤的渡鸦……当然是受伤了,还不轻,初见时那种轰然坠落的摔法可把莫里哀吓得不轻,生怕引起邦交问题的他像陀螺一样找遍了所有能治疗渡鸦的人和物。直到最近,那只渡鸦恢复了活蹦乱跳,开始厚颜无耻地赖在他府上不走,每天吃完了就睡,在某天发现了他塞满剧本的书架后就开始沉迷于此,得知他就是剧本作者后更加变本加厉地要求看他每天新写的手稿。
莫里哀……莫里哀没把他打出去大概真的是因为他没时间计较了。
门被打开,那只渡鸦甚至不敲门就擅自进了他的书房,他东张西望了一会,看向书桌后的莫里哀,问:“你怎么又在撕稿子?”
“因为又写得不满意……你能敲门吗?我身后挂着一把猎枪,可以打鸟的那种,你看到了吗?”
渡鸦对他挑了挑眉毛,神情不屑一顾,伸出手来,对他道:“别撕,我先看看。”
莫里哀提不起力气反抗,随他抽走了还没阵亡的那部分手稿,渡鸦靠在书桌前,垂下睫毛认认真真地读着。
他变回了人的样子,高个子,白皮肤,有一头很符合渡鸦形象的乌黑半长发,垂到肩膀上,带一点卷,眼睛映着烛火的颜色,专注又有一点掺了稚气的肃穆。莫里哀原先以为北方“候鸟”的眸色都是像北国之王那样黑而深沉,渡鸦的眼睛却不是,它们偏向浅淡,透过它们,仿佛能看见黎明时刻白昼与黑夜交替时,那半边灰蒙蒙的天际。
“女王这么爱她的‘候鸟’?”渡鸦忽然出声说,“我之前以为他们只是政治联姻。”
“一开始……是的吧。”莫里哀斟酌着道,“北国君主这么要求的,女王没理由拒绝,起先相敬如宾,但是其实,女王没有你们想得那么……”
“冷漠?疏离?像一个女王?”渡鸦问,“这么说,你们的女王不肯出席葬礼,只不过是在逃避罢了。”
莫里哀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居然没办法像反驳北国君主那样反驳他。
渡鸦沉默地看了一会稿子,又开口道:“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毕竟一个长久地远去,一个不停地等待,谁都不会更对不起谁了。”
莫里哀愣了愣。
等他回过神来,渡鸦已经站在书房的中央轻声念着他的手稿排演起来了。
渡鸦是个天生的演员,他在把莫里哀所有著作都看过一遍的同时,也用自己的方式将里面的人物重现了一遍,这也是莫里哀能容忍渡鸦种种行为的重要原因。渡鸦就像是为了那些故事量身打造而生,再难找到比他更优秀的演绎者了。
他垂眼念着,莫里哀上前去将他手中的稿纸抽出来:“别念了,这是要销毁的废稿,登上舞台的不会是这样的剧本。”
渡鸦用他那双灰色的眼睛看着他,勾起唇角道:“你写的就是你那个女王所想的,莫里哀,她又不是什么暴君,不至于为了这点真话砍了你的头。况且你写得每一句都很好,我不想让你撕掉它。”
莫里哀的脸有点泛红,他镇定下来,坚持道:“这只会勾起她已经沉淀下去的回忆徒增伤感而已,我永远不会做让她伤心的事。”
渡鸦无趣地挑了挑眉,见莫里哀不肯把稿纸给自己,便干脆开始背诵他刚刚扫过一遍记下的台词:
“‘我如今穿过广袤荒野,抚摸过生命树截下的手杖,那里结上沉沉雾霭与白霜,我才惊觉自己已疲惫于它所负之重……即便脑中将你昔日音言笑貌自发融入骨血,灵魂却已开始颤栗自你远去便一分为二的痛楚。’”
“渡鸦……”
渡鸦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他转头注视着莫里哀,缓缓道:“……‘我决意驻守此地,而你将不停远去……你会飞过很多地方,都没有永春之国这般温暖,可你能听见精灵的歌谣,看到燃烧的重云,感受那些疲惫又温柔的心……’”
“‘而等到你再次归来,衔尾蛇会亲吻它的尾尖,生命树落下的叶子会变得金黄,我会等待在树荫下,脱下你身披的星辰与霜冻,为你准备一杯温暖的薰衣草酒,成为你旅途的终点,与下一个起点。’”
莫里哀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渡鸦吟诵完他的手稿,那个人仿佛在用自己的灰眼睛眺望着远方,又像是在注视归来的恋人,有无限的哀愁和眷恋,又把它们隐忍得那么悲伤。
渡鸦恢复了原本的神情,越过他时冲他眨眨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莫里哀听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行了,大作家,你要撕就撕掉吧,我已经替你记下来了,等你想要找回它们时,随时可以来问我要。”
门关了回去,渡鸦离开了。莫里哀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叠稿纸,许久后,缓缓地放在了一边。
*
哀悼诗剧如期上演。
舞台铺撒下冰和雪,露和霜,重重羽衣披在渡鸦肩上,而他握着远行的手杖,放声歌唱。
北国君主立在他身边,莫里哀不确定他的视线是不是也定格在不远处角落,葵弥女王静静地站在那里,她将额前一缕银发别在耳后,露出注满风霜的眼眸,有恍如隔世的惆怅。
“我们永远会被自己不曾拥有的事物吸引。”北国君主缓缓道,“悠长的岁月,短暂的绚丽;长久地停留,不停地远去。你缺什么,你就追寻什么。葵弥看上去坚强,可打垮她实在太容易了。”
莫里哀淡淡问:“这就是您的目的吗?”
北国君主笑了笑:“随你怎么想。”
莫里哀没有再和他说话,也没敢再注视女王无声掉落的眼泪,他别过头看向舞台上的渡鸦,这场歌剧快到结尾了,不久后,又会有新的人,迎来新的重逢与离别。
他跟着轻声唱出了最后一句:“……‘就带着这幅黑色面纱,站在这里与他告别吧。从此光阴扯出裙裾继续流淌,你的悲伤会消弭于时光。’”
永春人的心怎么会冷呢,他们那么深情,心用来包容世界,灵魂用来铭记爱人。
她的心丢了,她还有灵魂。
她爱着的那只候鸟啊,也在用自己短暂的一生,拼尽全力地爱她。
如今是你再度启程的时候,带着女王的灵魂,带上她的思念与爱,去远方旅行吧。直至永春之国,再次成为你的起点。
*
莫里哀站在城门前,与渡鸦告别。
大鸟们结束了他们短暂的休憩,又要开始新的旅途了。
渡鸦笑着问他:“你就没想过去看看这个世界吗?”
莫里哀道:“这里就是我的世界。”
渡鸦点点头,他挥扇着巨大的羽翼,乌羽在阳光下流淌着紫蓝的金属光泽,莫里哀看了一会,问道:“永春之国还会成为你旅途的驿站吗?”
“会成为终点也说不定。”渡鸦道,“你撕掉的手稿还存在我的脑子里,不回来看故事结局太可惜了。”
莫里哀笑了起来,他退开一步,手拢在嘴边喊道:“很高兴认识你!”
他听那只大鸟轻笑了一声,一阵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他睁开双眼,黑色的羽翼追上了自己的伙伴,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无论是“候鸟”还是“永春”,他们的一生,不过始于“很高兴认识你”,结束在“欢迎你回来”。
在这过程中,他们或踏遍千山万水,或静观春华秋实,总有心之所向,也总有眷恋之所。
——欢迎你再回到永春之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