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未老》见昀

64、迷雾（二）

　　他叫叶晗，字熹微。

　　先父是晋国的第四任君王，早逝的母亲是晋王曾有过的唯一的王后，他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生姐姐，姐姐为人温柔贤良，怜他年幼丧母，所有人都很照顾他。

　　他的至交好友叫姜砚，姜唤安。

　　姜唤安的祖父虽然是他最不喜欢的老古板姜迁，但他们两个从小相识起就极为要好，他朋友不多，姜唤安是他过命的兄弟。

　　小时候王宫里来了个瞎眼的算命先生，先生说他命格不好，养在王宫里恐怕活不过十八岁，但没过两天晋王就查出来那算命先生是他二哥找来的，就为了对付他这没有母亲撑腰却身为嫡子的五公子。

　　二哥被狠狠罚了一顿，但他却依旧被送走了。

　　没有母亲撑腰的公子寸步难行，哪怕他大哥是个温厚良善的人，愿意接他来身边照看也不行。

　　叶晗被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父王送到华山，几个月后因为天资过人，拜入了半仙予霖真人门下。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拜师礼上跪在师尊身前的那一刻，他就把什么王位权力全拱手送了出去。

　　那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在衡清门他过的顺风顺水，没过多久就连掌门大师兄辞言都只能和他打个势均力敌，他也觉得自己就是个天生修仙的料，将来总有一天要接过师尊的担子，去做守护这人间的人。

　　可每一次回到晋国，能凑到他身边说上话的人总是恨不得立刻让他回归三千红尘，去和那一帮兄弟抢夺那个王位。

　　每一次都是姜砚驱马赶来，带着他逃走。

　　姜砚道：“五公子，每一次你都逃来逃去，回个家跟受刑一样，你不累吗？”

　　他不服气，回嘴道：“你每一次不听你祖父的话，去怼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然后回家挨家法，你不疼吗？”

　　两个人总是互相对视一会儿，然后笑的不行。

　　姜砚才华三五岁时就名满清江了，神童出身的人脾气都挺倔的，姜迁教自己孙子做他们臣子的，尤其是玩心计的要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样才能让整个姜家都平平安安，试图顺遂。

　　可惜姜砚只记住了祖父最后加的那句“前提是一定要对主君忠心”。

　　姜砚的二弟姜砃也是个不省心的，半点不像是文官家的孩子，叶晗一回来总能见姜砃扬着马鞭在街上呼啸往来，见到个小人心思的扬鞭子就抽，给姜迁头疼的不行。

　　可是没办法，他儿子儿媳去世的都早，姜家就这两根独苗了。

　　叶晗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想让我回来，我又不是出家做和尚，现在的仙门都是修出世道斩入世妖，我上哪回去？”

　　姜砚道：“他们就是看中你这身嫡子血脉了，不如你娶妻生子送个孩子回来，就没人烦你了。”

　　姜砚说这话时的神态，让他很确定他是在笑话他，叶晗轻轻踹了他一脚：“一边去！我还生孩子？我看见小孩子头都疼，上哪里生孩子？”

　　“不要小孩？”姜砚笑道，“你确定？”

　　“想成亲了的是你吧？”叶晗反驳道，“成天盯着海棠花看，我喜欢的花好看吧？想拿他送给哪家姑娘你早点吱声，我帮你递情书去。”

　　姜砚道：“得了吧，我这身体还耽误人家姑娘。”

　　姜砚有血阙之症，从他母亲那遗传的，两个人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刚才还好好说话的姜砚下一瞬间就倒在了地上。

　　叶晗在衡清门也钻了许多藏书阁，有一段时间甚至住在了炼丹房，就为了给姜砚找治病的方法。

　　“我总能找到彻底治好你的药的，”叶晗挑眉笑道，“等到那时我看你还上哪找借口。”

　　姜砚也笑道：“好，不找借口。”

　　他和姜砚最头疼的其实是姐姐叶夕的婚事，叶夕对于姜砚来说也和亲姐没什么区别，要不是叶夕总拦着，林清禹那厮能被他们两个揍上百八十回。

　　他心知父王从小把他送走是为了保护他，心中并未有何怨恨，师尊从小教导他读书作画，练剑悟道，也和第二个父亲没什么区别。

　　后来得师尊首肯下山历练，还在檀州城认识了一条真正的身为河神的龙那条笨龙王因为贪吃被段然意外看到了，本龙王要求他不许外传，叶晗要他请吃饭。

　　两个人就这么成了朋友。

　　回想起他这前十八年，过的也算是顺丰顺遂，没有什么活不过十八岁的顾虑，果然是那老瞎子在信口胡诌。

　　那天他又路过檀州，檀州城项河里的龙王敖影却和他说总感觉最近要出大事，甚至还想让他在檀州城多待一阵子避祸。

　　但那时他并未觉得什么祸端能要了他的命，最近就连一个强些的祸人妖魔都未曾遇见，能出什么事呢？

　　直到郑王薛尘举兵谋反，中原大地陷入战火。

　　举目望去，他只见江山在风雨中飘摇，那时师尊正巧在闭关，他带上配剑破云，在师尊门前磕了三个头，违了修仙者严禁插手红尘纷争的规定，下山回了清江府。

　　如果师尊未曾闭关，他肯定是无法回去的吧。

　　因为师尊的关系，他在门中辈分极高，其他长老都不好拦他，只有掌门师兄辞言带着其他平日与他交好的师弟们来拦他，却也被他纷纷打倒在地。

　　众人这才得知，往日里就惊才绝艳的叶晗早已经远远甩开他们了，平日尚且能与他对战许久不落下风的辞言，不过须臾间就被叶晗斩断配剑，封住了全身灵穴。

　　见少年收剑要走，辞言急道：“你一人之力，如何能阻拦天下大势？！禁止参与凡尘中诸事是仙门间亘古不变的铁则！那不是没有道理的！阿晗，你再好好想想，起码等你师尊出关再说啊！”

　　“家国将倾，亲人身陷囫囵，我身为叶家子，与家国同生共死责无旁贷。”叶晗道，“郑王手段天下皆知，晋国国门一破清江必定血流成河，可我姐姐他们还在那里......师兄，我也没向阻止天下大势，我当然知道古往今来妄图插手凡尘诸事的人都落了个什么下场，可我已经想好了，哪怕师尊出关，我也要回去的，现在早去早回，还能免得让师尊为我操心。”

　　修仙人是不怕万劫不复的，若非是凡尘中的牵挂没有了，又有几个能真正全心全意的享受千百年孤寂，就为了羽化登仙呢？

　　他师尊一直都是一个人，偶尔叶晗也从星回那里听到过几句关于师尊以前的事，而早在拜师之后，叶晗就做好准备了。

　　可他的红尘还有牵挂，他做不到等上百年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泯灭。

　　“等我回来，再向师尊和掌门真人请罪，再赔师兄你的剑。”

　　“师兄，抱歉，我走了......”

　　叶晗从未喜欢过那个充斥着勾心斗角的国家和王宫，但那里住着他在意的人，所以他才义无反顾。

　　华山飞雪连天，白衣少年义无反顾的走下山，回去那个他的家。

　　他不害怕自己会迟去一步，战火虽然已经燃烧到清江府，但他父王手下有无数精兵良将和谋略军师，清江府又易守难攻。

　　他也相信姜砚，信他必定会帮他保护好他姐姐。

　　......他是相信姜砚的。

　　叶晗远远看到火海滔天的清江府时，整个人都懵掉了。

　　怎么会这么快就破城的？！军队呢？！姜老爷子呢？！他父王呢？！

　　叶晗拼尽了全身的力气飞快的跑进了清江府，沿途尽是血肉模糊，在火焰中烧焦的尸体气息令他直想吐，街道被烧的几乎变了形，竟然连一个活人都看不见。

　　姜家也在火海中燃烧，叶晗跑进去没有看到姜家人的尸体，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点。

　　王宫内也是半个活人都没有，满地横尸血水，一脚下去都能踩中一个。

　　叶晗茫然的四处寻找，最终在火莲池旁停下了脚步。

　　他母亲种出的火莲花湖已经干涸了，熊熊燃烧的烈焰代替如火般火莲花成了个真正的人间地狱，莲花湖里没有水也是满的，里面层层叠叠堆满了尸体，看服饰有宦官有宫女也有禁军。

　　这么多或陌生或似曾相识的脸里，叶晗真正认识的只有那几个最上面的，那些曾经想过害他也想过护他的人，曾在年少时也和他亲密无间的人，那些原本清秀俊逸的脸上此刻满是血污和刀疤......那是他哥哥们。

　　叶晗跑过去把他们的尸体搬出来，每一个都是一击毙命，叶晗想哭也想嘶吼，可眼泪刚流出来就被蒸干了，他的灵力除了保护自身，甚至不能保护他哥哥们的尸体不在大火中受损。

　　王宫中最高的建筑就是占星楼，注重星势占卜的晋国的占星了甚至比王的居所还高，叶晗五感通明，他在那里发现了王宫中仅存的活人。

　　可那却是敌人。

　　郑王最精锐的黑鹰卫，若飞他们偷袭，清江又怎会如此轻易被攻破？

　　叶晗双目赤红，脑海中仅存的理智都要烧没了，他不敢再去想他在意的人还能活下来几个，他藏在阴影处，听着那几个黑鹰卫做最后的部署谋划。

　　“晋王叶霆的尸体怎么办？王上叮嘱我们不用带回去，就真的不带了么？头也是？”

　　“王上怎么想的我们不用思考，遵照就是，他那个挺有名的大忠臣......那个姜迁不是跳城楼殉国了吗？王上挺喜欢这样的臣子，给他们君臣两个丢到一起烧了得了......”

　　“哈，那么麻烦，谁爱去谁去，大军都撤了......我是不去，你大发慈悲，你去埋......”

　　角落里突然传来“呛啷”，时刻绷紧了神经的黑鹰卫们猛的回头看去：“谁？！”
　　叶晗手持出鞘的破云，一步步的走了出来，那张年轻清俊的脸上满是冰冷和愤恨，眼中好似燃烧着和底下的火海一般的熊熊怒火。

　　“叶氏五公子，叶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