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未老》见昀

53、守心（五）

　　月光清冷，黑夜无言。

　　回想起来，那是守心第一次看见丹尘受伤。

　　那屋主骗了他们，来的不是什么山野小鬼，而是横尸荒野怨气丛生的孤魂厉鬼。

　　别说那些符咒了，厉鬼一下子就发现了两人的存在，冲天的鬼气直接掀开了房子的屋顶。

　　守心第一眼看见那恐怖的厉鬼时，心脏跳的厉害，手心浸出了一层薄汗，他心想这就是了么？这就是他以后要一直战斗的敌人吗？和这么恐怖强大的妖魔鬼怪战斗，他总有一天也会死在他们手下的吧？

　　......死就死，没什么好怕的！

　　属于守心的“仙骨”在那一瞬间叫嚣着要与那厉鬼决一死战，然而下一刻，他抓住剑柄的手被丹尘轻轻一拍。

　　守心一下子跪倒在地。

　　他这才发现方才的英勇并非是什么勇气，而是在面临将死的恐惧之际，活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个被摁在臭水沟里殴打也不肯服输的小男孩最后拼死的挣扎罢了。

　　冷汗浸透了里衣，守心对修道之人的存在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丹尘手中凌雪剑已然出鞘，他把带着结界的剑鞘递给守心，自己孤身一人去迎战那厉鬼。

　　丹尘出生即为孤身，命运似乎也注定了他要孤身一人战斗。

　　凛冽如寒霜的剑光猛的破开层层鬼气，几乎照亮了半个夜空，白衣绝世的丹尘手握凌雪，他周身灵力剑意飙升，平时身上那股闲适温润的气息荡然无存，整个人就像一柄锋利无比的出鞘长剑，锐极雅极。

　　“仙门丹尘，请君赴死。”

　　仿佛连大地都在随着一人一鬼的战斗震动，房屋在战斗中逐渐崩塌，守心坐在崩塌的中心，紧紧抱着丹尘的剑鞘，逐渐僵硬的直接泛白，剑鞘上面的白梅纹饰几乎刺入他的手心。

　　直到震动平息，夜晚归于平静，丹尘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身边。

　　“阿心，没事了，”丹尘擦掉嘴角的血迹，摸摸他的头，笑道，“你有帮我好好拿着剑鞘呢。”

　　守心怔了怔，急道：“你受伤了吗？”

　　丹尘摇摇头：“没什么事，是我修为不济罢了。”

　　战斗已经结束，厉鬼在丹尘剑下消散，可丹尘的周身气质却没有如凌雪般回鞘。

　　守心跑去隔壁找来了屋主，这个人在守心的拳头下什么都没说，最终却在丹尘凝着寒光的眼神下颤抖着跪倒在地。

　　痛哭失声。

　　守心听完，少年的怒火驱使他差点把这个男人打成猪头：“那可是陪你渡过了最难熬日子的你的原配妻子啊！你欺骗她又杀了她，你还有良心吗？！”

　　男人边哭着边喊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又怎么知道我们平民百姓的难处？娶一个高门大户的妻子足够我少奋斗不知道多少年啊！我都分给她钱财了，说到底要不是她不识趣......啊！”

　　守心一拳打掉了这人的牙。

　　“别放屁了！别拿你的自私来当挡箭牌，你这个人渣！你才不能代表平民百姓呢！连烂泥坑里的都代表不了！”

　　丹尘制止了守心还要挥下去的拳头：“阿心，走了，剩下的交给官府去办。”

　　男人听了一惊，忙道：“你们不能去告官，否则别想拿到驱鬼的钱！”

　　守心被气的狞笑一声：“我可去你娘了个大灯笼吧！别拿你的钱脏老子的手，滚！”

　　天还黑着，两人却要连夜回守君山去了。

　　回去的路上，丹尘忽然道：“接下来可能还得光吃一段时间的土豆，可你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呢......”

　　“大不了我去山上抓兔子，”守心哼了一声，“我绝对不要那个家伙的钱。”

　　“有骨气，不愧是我师弟。”丹尘笑了笑，话锋一转，悠悠道，“可那时怎么没敢和我一起战斗呢？”

　　“我......我......”

　　突然提起这件几乎被守心遗忘了的事，守心羞愧的几乎要钻进地缝里去。

　　太丢人了！

　　丹尘抬手扳住他的肩膀，让守心转过身便对着他，他单膝跪地平视着守心，柔声道：“这不算什么，其实我当年第一次跟着咱们师父见到妖魔鬼怪的时候，吓的比你还惨呢。”

　　“真的？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而且咱们师父的做法可比我不靠谱多了，我是腿僵硬的跑都跑不动，最后被师父一把扔出去战圈的。”

　　守心睁大了眼睛，几乎无法想象那副样子。

　　尚且年幼的丹尘也有过和他一样的，抱着剑鞘跟在长辈后面手足无措的时候，现在却成为了这么强大的人，成为了他的依靠。

　　可随即守心又想起丹尘嘴角上的那丝血迹，心里不知怎的抽痛了一下。

　　少年急切的抓住师兄的手，那上面因为常年握剑带着薄茧的手掌，竟和这个自小就经历了太多苦难的少年的手的粗糙程度如出一辙。

　　“师兄，等我长大了有出息了，我来保护你！”守心坚定的做出了这个誓言。

　　天际泛白，丹尘的手一顿，他面不改色的藏起手臂上的伤口，神色复杂的注视着自己的师弟：“那可真好啊，那阿心，要是有一天好多人都要杀我，你还会保护我吗？”

　　守心迟疑了一下——丹尘的语气有些奇怪，守心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要杀这么好这么强大正义的师兄。

　　但他信任丹尘，因此迟疑只有那一瞬间。

　　“当然了，谁要是伤害师兄，哪怕我打不过我也要咬死他。”守心龇牙咧嘴的祭出了自己的四颗小虎牙。

　　“可是师兄，刚才那个人真的好坏啊，我生在鼠尾巷我都没见过心思那么肮脏的人，只是把他递交官府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要是按照守心以前的做法，他非得把那个人渣先阉后杀。

　　“我们是修道之人，人世间的事还是应该交给人世间的人去解决。”丹尘望着守心的眸子，道，“心思不净的人其实有许多，只是这世界上绝对无法被看出的只有人心，那是无法猜测和看清的东西。”

　　听完丹尘的话，守心奇怪的想到他们难道不算世间的人吗？可他明明一直都生活在这个人世中啊？

　　“吾等修道之人，理应以慈悲明目去看此人间，然而世间尽皆乱世，可守心，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你的道号一样......”丹尘摸了摸他的头，“你当耀人世，勿去着烟尘。”

　　守心至今都记得，那时东方升起了今天的第一缕阳光，暖洋洋的照耀在他身上，照亮了少年眼中师兄的面庞。

　　那是丹尘曾嘱咐过他的话，所以哪怕要他死在告诉他这句话的人手里，他都心甘情愿。

　　十二岁的守心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妖魔鬼怪，他十七岁那年，名声却已经盖过了曾经十七岁时的丹尘。

　　仙人驻颜之术上佳，丹尘的相貌这些年过去都没什么变化，只有守心在一天天长大。

　　比起丹尘曾经的低调做派，守心的性格想让他低调都做不到。

　　仙门中人很快都得知了有这么一对不知师门的师兄弟，都以为他们是散修，不少仙门都送出了橄榄枝想把两人收入自己麾下。

　　丹尘全给拒绝了，拒绝的理由一如既往：“不是没有师门，我们在等师父......也不想当谁的女婿谢谢，我不想成亲，我师弟还小。”

　　守心：“......”

　　他不止一次的想问丹尘，他们师父真的没把丹尘忘了吗？

　　丹尘仿佛听出了守心的心声一般，笑道：“白衣寒梅见丹尘，赤锋云羽是守心......我们的名声多靠了阿心变的很大了，师父肯定听见了，他没给我来信，就证明肯定也认了阿心这个徒弟了。”

　　守心：总感觉还是忘了。

　　后来的事情，守心这辈子不敢去想第二次——曾经宁静开心的时光一朝破碎，要是能时光倒流，他肯定拖也要把丹尘拖回他们师父身边，要么就拍死那个走出守君山的自己。

　　两人走到临近十堰城的西陵，听闻那边最近出了个占据数十山头喜爱食人为生的蛇妖，已经有不下百人为其所害。

　　这种程度的妖怪绝对算是恶中之恶，一经发现务必要全力围捕，不能再象那些古板的老家伙似的，分这是你家负责的地盘还是我家的。

　　这就给散修提供了许多便利，不用担心会与此处的仙门发生冲突。

　　然而中午吃饭时，守心却发现丹尘有些神色不宁，举起筷子就没有再放下，整个人看着的虽然是那盘菜，可眼神已经放空了。

　　“师兄？不舒服吗？”

　　“......没事，我刚才在想事情，”丹尘怔了怔，回过神道，“你多吃一些，我不是很饿。”

　　不知是不是错觉，守心感觉丹尘眼中的瞳仁好像有一瞬间变的十分狭长，就像兽瞳......蛇瞳那样。

　　守心决定相信那是自己的错觉。

　　那只蛇妖仿佛对人类抱有莫大的恨意，见到汇聚到一起来围剿他的一众仙门弟子也不躲，反而直接迎了上来。所谓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么个打法打的众人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但仙门弟子都训练有素，不一会儿就结成了阵法反扑，誓要在今天捕杀这蛇妖！

　　蛇妖修为相当强，已经化为了完整的人性，生着蛇瞳的黑袍男子阴冷的和众人对峙，血腥气早已弥漫了整个战场。

　　就连躲闪挥剑，都得小心别踩到己方的鲜血，要不必定会渐满袍角。

　　守心不担心身后，丹尘一直在他身边。

　　他看准时机挥出那饱含灵力的全力一剑，紧接着却是一愣——他打偏了。

　　丹尘的剑尖挑开了守心的剑身。

　　蛇妖男子听到声响猛的回头，手中杀招已然汇聚。

　　守心来不及去想这是怎么回事，正想迎击之时，却听到蛇妖困惑的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晏城阳？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