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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二〇〇七年八月的第四个星期天,不过早上八点,太阳就在街道旁那排枝叶繁茂的雅榕顶上探出了脸。陈楚一早从冰箱取出一盒燕塘牛奶,来到客厅打开阳台的推门。屋子里的其他人还没醒来,他站在屋内的阴影里,能听见阳台纱门外间或响起的蛙鼓声。
天气闷热,蝉鸣聒噪。他喝着牛奶步行前往学校,踱进校门后便把空掉的牛奶盒子扔进垃圾箱,背上的校服已经汗湿了小片。两栋教学楼门脸对望,中间铺着米白色地砖的小径亮得刺眼。陈楚不像从前一样走进左手边的小学部,只径自绕过花坛里的挺拔展翅的鹤望兰,踏上中学部的台阶。
一楼大堂的公告墙上还留着上个学期的墙报,两块活动白板立在一旁,贴着初高中一年级新生的分班表。陈楚在七年级(一)班的名单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序号5,在三十个人的班级里还算靠前。他扫一眼整份名单,正要好好看看前四个名字,便被一只伸到眼前的手挡住了视线。那只手伸出食指,顺着这列姓名间上下滑动,最后停在一个名字下方。
“诶呀!”手的主人挤到陈楚身边,语气得意洋洋,“你看,我都说我肯定还是跟你一个班吧?”
光是闻到那股汗酸味,陈楚就知道来的是何昊。
“倒数第三,你这成绩也好意思跟我比。”陈楚说。他的目光还逗留在名单的前半部分。
“咦?这是按成绩排的啊?”何昊不由凑近看了看。
对前后几个名字留下了印象,陈楚瞥一眼何昊,发现他暑假的马仔头已经被剃成了平头。
“你见过按姓氏排能把‘赵’放到‘何’前面的吗?”
何昊一愣,又朝白板凑近了些,终于找到在自己名字上方的“赵淼”,恍然大悟。“不是说不分什么快慢班的吗?”他不可置信地大呼小叫起来。陈楚没有理睬,离开围聚在白板前的学生,转身去找教室。
中学部和小学部的教室布局没什么不同。五层高的回字形教学楼,除了顶层的会议室和实验室,每层都是九个班级、十二间教室,两层三个年级。课室讲台的滑柜里锁着一台电脑,白板左边是敞开的前门,右边角落的电视柜中摆一台款式老旧的电视机。学生偷看电视的时候,脸便朝向那个角落,几乎是拿后脑勺对着老师悄声经过的门窗,往往回头一看就能瞧见一张阴恻恻的脸。
陈楚在一楼找到七年(一)班的课室。冷气涌出门洞,脚还没踏进门框,已经能听见嬉笑的人声。三十张桌椅间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学生,女生大多围坐一块儿,被坐在她们跟前的男人逗得傻笑不止。那是个教师打扮的男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粗短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身宽肩窄,腰间的皮带扣被大肚皮挡得严严实实。陈楚的视线瞥向他时,他正同那群女生开玩笑,侧身坐在椅子上,两条肥壮的胳膊各搭一张课桌,满脸横肉挤向那双眼睑下垂的三角眼,只在眉毛底下留出两线细缝。陈楚记起分班表上七年(一)班班主任的名字:闫建涛。
在后排一张邻窗的位子坐下,陈楚将书包塞进桌斗。何昊单肩挎着书包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第一眼没找见陈楚,便又退出门框,上半身朝后仰,扭动脖子去看门外的班牌。确认课室没错,何昊大摇大摆走进来,终于瞧见陈楚在哪,便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的空座位上。
“兄弟,跟你商量个事。”把空瘪的书包甩上课桌,何昊笑嘻嘻地压低身子,冲陈楚伸长脖子:“你这学期没报什么乱七八糟的班吧?要是我妈问你,你就跟她说你没报呗?”
“本来就没报。”
“散打课你也不去啦?”
“去。”
“那你暑假干嘛不去训练啊?不想打比赛啊?”何昊一脸不高兴,“你没去,教练就想把我抓过去。幸好我妈早就报了团去旅游,钱退不回来,要不她肯定让我去打比赛。”
“你们还学散打啊?”闫建涛不再和女学生说笑,饶有兴趣地歪过脑袋看向他们,“在哪学的呀?天河那边的搏击俱乐部吗?”
他的普通话带着湖南口音。陈楚笑笑:“市桥那边的武术馆,离这里不远。”
“可以啊,我看现在都很少有学生去学这个啦!”闫建涛说得眉飞色舞,却没有从那堆女学生中走开,只能隔着两排课桌抬高嗓门同他们说话,“把身体素质提上来肯定是有用的,平常打打球啊,学点武术都可以。”
“打球就够了吧,谁没事去学打架啊。”何昊把两条腿盘到椅子上,扯了扯汗湿的领口,“要不是他学这个,我妈根本不会给我报什么散打班。”
“怎么啊,你们是邻居啊?约好了一起去上课是吧?”
“不是,我跟他住得不近。”他满不在乎地解释,“我们俩小学同班,陈楚成绩好嘛,每次开家长会都是他妈妈上去分享经验,我妈就学咯,他报什么班我妈都让我跟着报。”
闫建涛露出恍悟的表情,粗糙的五官动得那么夸张,好像唯恐他们俩看不清楚。“你就是陈楚啊?我记得我记得。”他笑吟吟地对陈楚点点头,又去瞧何昊,抓起了手边的分班表,“那你也是从小学部升上来的咯?你叫什么名字,我看看。”
“我叫何昊,倒数第三个。你是我们班主任吧?老师贵姓啊?”
闫建涛笑起来。
“免贵姓闫,闫建涛。”
“哦~”何昊咧嘴一笑,“涛哥!”
从书包里抽出一本英文小说,陈楚一手支着脑袋翻看,不再听他们闲聊。这是他避开聊天的惯用伎俩,识趣的人不会打扰他,碰上不识趣的也没必要礼貌回应。目光掠过书页上那些挤得密密麻麻的字母,陈楚一个单词也没看进脑袋,却还是每隔一会儿就翻一次页。他想着维瓦尔第《四季》春的旋律,从早上走出家门开始,它就一直盘旋在他脑海里。
继母总是有操不完的闲心。一个星期前她就替陈楚准备好了军训要带上的生活必需品,却还是不放心,午饭后又叫上两个孩子一起去超市。陈运恒不爱在饭后散步,但见她絮絮叨叨,也趿上鞋跟出来,两手背在身后,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
继母一进超市便找了一辆推车,仔仔细细地审视每一排货架,没一会儿就往推车篮子里放进不少瓶瓶罐罐。“花露水含酒精,白天出去晒太阳的时候最好不要涂,要换成驱蚊液。”她一边挑选一边在陈楚耳边叮嘱,“防晒霜也不能用家里那种了,我上次用了就过敏。买这种婴儿用的才安全,要不到时候真过敏了,那地方也没什么好药开给你们。”
“哎呀,男的就没必要涂什么防晒霜。”父亲吊儿郎当地打岔。
“你开玩笑!他们是去军训,天天待在外面,不涂防晒霜肯定会晒伤啊!”继母瞪他一眼,又去看摆满零食的货架,“要不要带点零食啊?”
“是去军训,又不是去春游,带什么零食啊。”
“怕吃不饱嘛!你以为那种军训基地伙食有多好啊?又天天搞拉练,肯定饿得快。”她推着车走过去,“至少买点饼干带着,饿的时候还有吃的。”
“你要搞清楚给不给带,说不定别个规定不能带零食,到时候都给你丢垃圾桶里。”
“没讲不给带,他们学校发的那张单子我都看过了。”
陈楚跟在继母后面,听着他们夫妻俩毫无意义的争论,没有出声。等停在零食货区,继母又回头问他:“阿楚啊,你喜欢吃什么饼干?我们买几包带着。”
“3+2好吃。”林澈抬起手,指了一下货架上黄色包装的饼干。
周丽拍开她的手:“没问你。”
“她想吃你就给她买嘛,哪有小孩子不吃零食的。”陈运恒拿下几包林澈指的饼干搁进篮子,笑着给她使了个眼色。陈楚看到林澈摸着被拍开的手,她只匆匆瞧了一眼陈运恒,便重新低下头。
“阿楚想吃什么也拿吧,听你妈妈的,带几包饼干。”父亲于是又说。他脸上还挂着笑,那种若无其事的表情让陈楚倒胃口。陈楚伸出手,从货架上取了两包饼干:“我拿两包太平吧,等下再去买两个面包。”
面包的保质期太短,继母回到家又找出一包能量99,拆开外包装替陈楚塞进书包里。他坐在书桌前看她忙活,脸上带笑,手边还摆着一本摊开的书。“东西都收好了吧?”她把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拍拍平整,“手机到时候记得要随身带着,怕有小偷。”
陈楚点头:“好,我会注意的。”他没有合上书,只稍微侧过身同她说话。继母没看出他这个姿势里的不耐烦,她拿着他的书包,转身坐到书桌边的那把椅子上。
“这个星期我就让澈妹陀不进你房间了,省得翻乱你的东西。”继母摸了摸自己的膝盖。每回跟陈楚说话,她都是这副强装自然的拘谨模样:“就是过两天我可能要给你把床单被套换一下,所以你今晚先看看床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好吧?”
“我床上没放什么东西。”陈楚告诉她,“爸爸还没给阿澈买电脑,阿澈要用电脑进来玩就行了,没事。”
继母摆摆手:“我白天带她去上班,她也没什么时间玩电脑。”她扭头看一看他的床,“你床上那只熊要不要也洗一下?”
陈楚顿了一下,看向枕头边上摆着的那只棕色小熊公仔:比他的手大不了多少,针脚很宽,粗制滥造,脑袋顶上还有一截小链子,扣着一个半透明的吸盘。它不是父亲买的,也不是母亲买的。这几年陈楚一直把它放在床上。
“那个不用洗。”他说。
这天夜里,林澈房间的门锁又响了两次。
她已经学会自己摸黑打开廊灯,再打开洗手间的灯。可第一声开关的响动总是来得很慢,磨磨蹭蹭,就像起夜的老人发出的动静。陈楚翻个身,半边脸陷在枕头里,睁开眼睛,依稀辨认出小熊公仔的轮廓。
父亲把奶奶从湖南老家接过来的时候,陈楚还在读四年级。
老人那时已经病得厉害,原本宽胖的身体瘦得好像只剩下皮包骨头,脸上松弛的皮肤太沉,沉得嘴角都提不上来。父亲忙着往返澳门,常常一连几天不在家,只请保姆白天上门打扫、做饭。那会儿奶奶晚上总要去几趟厕所,不是拉肚子,便是呕吐。隔着两道门板,陈楚也能听见老人重重的叹息,和断断续续的咯痰声。他躺在床上,数着闹钟秒针的跳动。一旦她进洗手间超过十分钟,他就爬起来,去她房间换下沾着稀屎的床单。
书房的角落里出现过几瓶茅台,又很快消失。父亲托了几层关系,给老人挂上中大附属肿瘤医院的专家号,安排了床位。
“听朋友说了,是一种叫氡气的东西。”陈楚听见父亲在电话里告诉同事,“当时厂里挖防空洞挖出来的。那个时候哪个晓得还会挖出致癌的东西啊,听都没听说过什么氡气,防空洞也一直空在那里,没封起来。所以厂里好多都是得癌症死的。”他摘下眼镜,拿手掌揉一揉眉心,“没办法,没办法。”
他给老人请了护工,自己鲜少去医院探望。偶尔带着陈楚一块儿到医院,父亲大多也是在走廊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把陈楚留在老人的病房里。他看得出来,父亲可以轻轻松松和别人扯一大堆闲话,到了奶奶面前却搜肠刮肚,什么也说不出来。
“很痛啊?”每次看到老人皱紧眉头摁住胸口,父亲都会这么问。
“痛。”奶奶说。
“那怎么办呢?”父亲问这句话时,面上总是一片茫然。他并不很急,只是把那茫然的、有些胆怯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母亲,好像指望她能给他一个答案。
陈楚记得,那段时间这个问题几乎成了父亲的口头禅。他不仅问奶奶,也问医生、问护士,甚至问护工。有一回他们陪老人去做检查,刚把她扶上轮椅,陈楚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他抬起头,看向老人的脸。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眼睛,抿紧干燥开裂的嘴唇,紧绷的脸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划痕满布。
“哎呀,肯定是又把屎拉到裤子上了。”护工埋怨。
父亲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那怎么办呢?”
“先换下来啊。”
陈楚帮护工扒下老人的裤子,露出她黝黑干瘦的双腿。父亲张着嘴呆在旁边,碍手碍脚,既惊慌又呆滞。
等老人从医院回到家里,他便更少现身。电话联系陈楚的时候,父亲总会叮嘱他多陪陪老人。“你奶奶就你一个孙子,最疼你。”他说。可老人在家少言寡语,从不问起父亲,也从不拉着陈楚说话。她走动起来吃力,便总坐在那个房间的床边,揉着疼痛的胸口叹气,或者闭起眼睛,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地静坐。有时陈楚经过她房门口,见她半天不动弹,总会以为她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
“您要看电视吗?”他于是问她,“我扶您去客厅吧?”
通常要过上一会儿,老人才会摇摇头。那几秒钟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那我给您拿两本书来看。”陈楚说。尽管他知道她不爱看书。
那几个月,陈楚每天都比从前醒得更早。他不急着起床,只是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听屋内屋外的响动。破晓前的几分钟,室外的天光是一种朦胧的灰蓝色。屋子里很安静,能清楚地听到闹钟秒针的跳动,还有窗外白头翁的啁啾吵闹。每到这个时候,陈楚都会想象自己走出卧室,发现老人已经死在对面的房间里。
到时候应该做什么?陈楚反复问自己,也在网上检索过这个问题。他抄下一个殡仪馆的电话号码,心里却很清楚: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会先通知父亲。
直到第二年的年底,奶奶才真正去世。与陈楚设想的不一样,她没有死在家里,而是在医院病床上断了气。医生几天前已知会过父亲,他白天都待在医院里,看着从上海赶过来的大姐进进出出、忙里忙外,自己则坐在病床边垂头丧气。
逝世的前一晚,老人从间歇性的昏迷中醒过来,神志清醒,吃下不少东西。她依然不怎么说话,父亲却变得很高兴。“怕是回光返照。”陈楚出去打热水时,听见大姑姑在走廊低声提醒父亲。脸上的喜色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摆出他发火时惯有的那副不容置疑的表情:“莫讲不吉利的话!”
一晚上过去,老人陷入长久的昏迷。另外两位姑姑陆续从湖南赶来,哭哭啼啼地守在病床周围。老人仰躺在床上,鼻孔中插着输氧管,口腔里每过一阵便会积满唾液,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陈楚和奶奶相处的时间不长,没有多少交流,也不存在多深的感情。他把一张凳子搬在床尾靠墙的位置,手里拿着盛水的不锈钢杯和大棉签,每隔十分钟就走上前,弯下腰拿棉签替老人清理嘴中黏稠的口水。
老人的身体时不时会剧烈抽搐几下,惊得两个刚来的姑姑跳起身,压下老人抽动的手臂,哭得愈发厉害。三姑俯下身,在老人耳边轻轻说话。“你说她还听得到不?”她抬头问对面的姐姐,满脸眼泪。
“医生说听不到了。”回答她的是一旁的大姑。三姑捂住嘴,肩膀不住地颤抖。枯坐一边的父亲仿佛听不见他们交谈,陈楚看到他的嘴张开一下,又紧紧合上。他猜想,父亲或许还想问:“那怎么办呢?”
冷冰冰的平静像血液在血管中流动。陈楚坐在那张靠墙的凳子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们滑稽的举动。等待死亡的时间枯燥而漫长,他只期望早点结束。
那天傍晚,广州下起了阵雨。守在病床边的几个人已经筋疲力尽,只好轮流出去吃饭。陈楚跟着父亲,在医院旁边的早点店里吃了一份牛肉刀削面。父亲吃得心不在焉,慢慢吞吞,等到面汤冷了才吞下最后一口。见他放下筷子,陈楚便说:“回去吧。”
“等一下,再坐一下。”父亲说。
陈楚不再出声。他们面对面坐在店内的小木桌前,父亲转过头,望着店门外落雨的街道。大雨渐渐停下来,他依旧没有动作,表情里一片空白。过了几分钟,他突然站起来,匆匆结账,领着陈楚一路小跑,回到医院的住院楼。父亲跑得太急,踩过几个水洼,泥点溅上裤腿。两个小时后,老人终于断气。闻讯赶到的医生做了一番检查,摇摇脑袋。父亲掩住双眼,哭得像个婴儿。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病房里替遗体整理仪容,父亲和三个姑姑都上前七手八脚地帮忙。陈楚放下不锈钢杯,将用过的棉签丢进垃圾桶,然后走到洗手间,往手心里挤上一点洗手液,仔细清洗双手。他记起第二天是星期一。他想,他的语文作业还没写完。
马桶的抽水声响起,陈楚在昏暗的光线中回过神。他听到洗手间的门被轻轻打开,廊灯的开关发出一声轻响。没过一阵,对面那个房间的门锁便“咔哒、咔哒”地转动起来。林澈已经回到房间,重新锁上门。
陈楚躺了一会儿,而后爬起身,把那只小熊公仔塞进书包。
初一新生的军训要持续五天。
白天拉练总是顶着八月底热辣的阳光,班级中只要有一个表现不佳,就会让全班休息时也得坐在太阳曝晒的位置。套在校服外面的迷彩服不透气,不少人身上都捂出大片痱子,找尽借口跑去医务室躲懒,然后又被教官逮回来,集体罚站。闫建涛每天都坐在附近树荫底下的小板凳上打扇,只在休息时间到自己的学生中间走一圈,笑眯眯地同他们打趣。
“涛哥你跟教官说一下嘛,”第三天的上午,趁着教官临时被叫开,何昊便招呼闫建涛,“不能每次一个人反应慢就搞得我们全部都要坐这里晒太阳啊。”
前排的男生回过头插嘴:“要不就让冯家俊他妈妈接他回去,反正基本都是他拖我们后腿。”
周围大半学生哄笑起来。闫建涛正两手撑住膝盖费劲地蹲下来,见状连忙摆了摆手,做出一个不痛不痒的制止手势。被点名的冯家俊在班里身材最瘦小,盘腿坐在队伍第一排的最末端,是往后数三排学生中的唯一一个男生。他低着脑袋,嘴唇撅得老高,没听见这句嘲笑似的不吱声。
“这是要培养你们的集体意识,知不知道啊?”抬起手肘擦擦额角的汗,闫建涛板起脸故作严肃道:“冯家俊正步踢不好你们就教他嘛,把他送回家有什么用啊?我们一个班就三十个人,下次谁再跟不上又把谁送回去,还能剩几个人哪?”
“哎呀培养什么集体意识啊,到时候全班都恨死冯家俊了。”何昊拽着迷彩服的领口扇动,拿手肘捅一捅闫建涛,“涛哥去跟教官说一下啦。”
陈楚就坐在何昊后面,沉默地低着头,拿帽子往衣领里扇风。轻微的热风扫过长满痱子的后颈,汗水浸湿被抠破的皮肤,整个白天都又痛又痒。他听到闫建涛笑呵呵地打太极:“这边教官也不归学校管啊,那肯定不会听我的。”
“那我们自己去跟教官讲。”何昊拿定主意,左顾右盼一番,又伸出脑袋喊:“诶,诶——王梓含,你等下去跟教官讲一下。”
王梓含扭过头,辫子差点甩到旁边那个女生的脸上。
“凭什么让我去啊?”
“你们是女生嘛,在教官那里肯定更好说话啊!”何昊满脸堆笑,答得理所当然。他转过头去看陈楚,使劲挤一挤眉毛:“是吧,陈楚?”
从头发里流出的汗珠滑过后颈,一阵刺痛。陈楚抬头瞧一眼何昊,忍下涌到喉口的火气,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然后他重新垂下脑袋,继续给那块发痒的皮肤降温。王梓含的语气不再虚张声势,反而带上傻里傻气的笑意:“那干嘛叫我去啊?你叫别人嘛。”
“你最靓嘛。”何昊口气讨好,“去啦去啦,靓女!中午请你吃雪条!”
“听者有份啊!”那群女生笑得聒噪,嘻嘻哈哈地咬起了耳朵。
中午的伙食一如既往,难以下咽。做主食的馒头夹生,口感就像干巴巴的橡皮泥。陈楚勉强吃下半个馒头,便起身离开饭堂。午休前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私立学校大部分是家境富裕的学生,饭堂总是不比旁边的小卖铺热闹。他避开人群,来到小树林间的空地。这里常年支着几个生锈的烧烤架,还有充作凳子的小木桩。蚊虫多,但是人少,清静。
可惜陈楚没能清静太久。叽叽喳喳的打闹声渐近,何昊和王梓含大喇喇地走过来,一人一边坐上他身旁的小木桩,嘴里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正午的蝉鸣声太吵,陈楚只觉得他们的声音惹人厌烦,什么也没听清。
“吃吗?何昊买的。”王梓含把手里那根多出的冰棍递到陈楚跟前。
“都告诉你他是老年人了,人家要养生的,不吃雪条。”何昊抢过冰棍,一把摁到陈楚脖子后面:“买给你冰敷的啊,自己按着。”说着他又揭开冰棍瞅了一眼,“靠,你什么时候抓成这样的啊?再抓都长到背上去了。”
王梓含伸手打他:“你讲话文明一点好吧?”
眼看他们又开始打闹,陈楚在何昊抽手之前按住了那根冰棍。雪条隔着塑料包装贴上皮肤,冰冰凉凉。陈楚微微眯起眼睛,不再拿帽子给自己打扇。王梓含的胳膊几次越过他面前打向何昊,长袖挽到手肘上,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小臂。陈楚发现她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王梓含,你学钢琴吗?”他突然问。
“啊?”王梓含一愣,正要推何昊的手僵在半路上。
“手指很长,也没留指甲。”
她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下意识收回了胳膊,脸上露出局促的笑。
“你观察好仔细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大着胆子看一眼他的手,“我学了几年了。你也学钢琴的呀?”
“我没学。”陈楚说。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
陈楚想起母亲的手。她的手指粗短又笨拙,在琴键上竭尽全力张开,也跨不过一个音阶。
“看人学过,知道一点。”他习惯性地一笑,“我自己连五线谱都认不全。”
军训基地的宿舍建在山脚下,三十二个人一间房,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六张双层铁床。
最后一个晚上没有拉练,寝室里吵吵闹闹,到熄灯时间也安静不下来。吊扇咯吱咯吱转动,几个摸黑玩牌的男生嗡嗡交谈,上铺何昊轻微的鼻鼾声时隐时现。陈楚在床上翻过身,面朝墙壁,从枕头底下摸出振动了两下的手机。夜间的山风掠过颈侧,他睡下铺,床位紧挨着半开的窗户,耳尖冰凉。
“哎唷,冯家俊还带了游戏机啊。”背后传来赵淼的声音,“你妈妈给你买的吧?”
旁边那张铁床发出一串刺耳的嘎吱声响。
“你还给我!”
“干嘛啊,喊这么大声想被教官骂啊?”赵淼恶狠狠地压低嗓门,转而又嗤笑道:“我要是不还给你,你又要回家告诉你妈妈了是吧?”
一阵低低的笑声。
“你现在就打电话告诉你妈妈呗,家俊?”有人起哄。
那些克制的笑声更响了。陈楚合上手机,把它塞回枕头里。他闭上眼,听见上铺的何昊翻一下身,压得床板吱呀惨叫。
“赵淼你有病吧!那是我的东西!”冯家俊低吼。
“谁有病啊?这么多天连个正步都踢不好,我看你才有病吧?”对方却还在笑,“诶,你是不是真的腿有什么毛病啊?”
拖鞋的塑料鞋底刮擦水泥地板,什么东西撞上了双层铁床的床架。错乱的脚步声持续不过两秒,紧接着便是“砰”一声闷响。铁床嘎吱摇晃,怪异的嘶吼刺入耳膜。陈楚没有睁开眼睛。翻身起床的响动此起彼伏,有人出声制止,数不清的鞋底在粗糙的地面上划拉。走廊里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响亮的哨声扎进耳朵,一只拳头重重地捶向门板,骚乱才戛然而止。
“干什么啊?干什么啊?!”教官在门边暴喝,“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吵!都给我起来,全部站出去!”
抓起枕头边上的小熊公仔,陈楚翻下床,迅速踩进拖鞋,将公仔揣到校服短裤的口袋。大部分人都不敢有异议,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忙不迭趿上鞋往外走。陈楚迈开腿跟上大部队,看到冯家俊从床边站起身,提起被扒到膝盖的裤头。他低着脸哽咽,提裤子的动作又急又狼狈,松紧腰带上方露出一大截白色内裤。
大家陆陆续续钻出寝室,在走廊毫无章法地站成一排。剩下两三个犟头犟脑的还赖在各自床上,不肯出来。教官冲进寝室,一脚踹上床架:“我说全都给我起来,没听到啊?!”
“我又没跟他们一起吵,凭什么也要起来啊!”
“让你起来就起来!服从命令,没教过你们吗?!”他一巴掌拍响床板,手劲大得好像能把那脆弱的床架拍散架,“快点!再不起来明天就去给我扫厕所,扫不完不准走!”
两个人火冒三丈地走出来,经过陈楚跟前,站到队伍最末端。程皓良仍旧死守在寝室里,扯着嗓门同教官理论。“搞毛线啊,老子睡得好好的……”队伍左手边不远处传来何昊的咕哝,“陈楚站哪啊?看到陈楚没有?”
发烫的后颈一阵阵痒痛。陈楚静立原地,置若罔闻。
没过多久,赤着脚的程皓良被教官连拖带拽地赶到走廊。“都给老子闭嘴!从现在开始罚站一个小时,谁再发出一点声音就重新计时!”教官的呵斥响彻楼道,“睡觉的时间不睡觉,那就都给我站到明天早上!”
深夜山脚下的穿堂风凉飕飕的。教官离开后,除了偶尔发出一声抽噎的冯家俊,没人再吭声。楼道正对着宿舍底下空旷的场地,远处树影漆黑,枝叶飒飒。陈楚望向夜幕一角的那轮圆月,它巨大的脸盘浮在树影上方,亮得堪比老式灯泡发光的灯丝。脑中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春》轻快的节奏,他合起眼皮,回忆起不久前冯家俊提裤子的动作。
奶奶过身那晚,葬仪师也扒下了她的裤子,给她换上一套颜色鲜艳又古怪的衣服。而陈楚还坐在床尾那张靠墙摆放的椅子上,远远看着老人干瘪如柴的身躯,视线掠过她那对垂到肚皮的乳.房,还有胸前皮肤底下肋骨凸出的形状。他发现她已经快记不起她原本的长相。
确诊肺癌以前,老人一直都住湖南老家的养老院。陈楚最后一次在湖南见她,也是在那里。
三线小城市的山旮旯里,养老院卧房的朝向不好,冬季采光更差。春节前陈楚跟着父亲前去探望,经过空旷简陋的活动大厅,只看到零星几个老人围坐在台式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屏幕闪动,室内的光线暗得像在没有亮灯的夜晚。“她不太跟其他老人家玩。”护工告诉父亲,“就喜欢一个人坐在房里,不看书,也不看电视。”
老人的房间很小,只摆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台深红色的立式衣柜。摇椅搁在窗边,挤占了床边空出的位子,剩下的地方几乎迈不开脚。她裹一件灰色的旧袄子陷在摇椅中,腿上盖着毛毯,袖口套着早年裁的花布袖套,眯缝起眼睛认人。即便老是叫错名字,老人也没忘了挨个儿把利是塞给孙子女。
“这是恒伢子吧?”把红封递给陈楚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问。
“是恒伢子的崽啊,妈妈。”大姑姑提醒她,“楚伢子,记得不?”
“哦,哦……楚伢子喔。”老人懵懵懂懂地点头,“恒伢子咧?恒伢子没来啊?”
陈运恒这才走上前,伸出手去拉老人指甲发黑、满是老年斑的糙手。她眯着眼,好像刚刚才发现他站在那里,于是抽出手来,又把他的手紧紧反握在手心。“恒伢子啊,快过年啦。”她慢慢地、含混不清地呢喃,“我回去过年要得不?我想回去过年……”
“好咯,好咯。”陈楚看到父亲弯着腰,轻拍老人的手,“我晓得咯,娘。我晓得啊……”
那年的春节,没有人接老人回家过年。父亲急着回广州办离婚手续,大年初三拜过神便带陈楚离开湖南,回到冬季温暖的南方。
初五那天,夫妻俩领着陈楚到小区附近的食街吃中餐。拿开水烫碗的几分钟里,他们又争吵起来。从旧屋的租金到书房的藏书,两人面红耳赤,争的无非还是财产。陈楚烫过碗筷,起身走到餐馆外的小摊,买了一杯现榨椰汁。
餐馆门边有一台亮着彩灯的夹公仔机。父亲和母亲坐的桌位就在窗前,即便是站在机器后面,争执声也依稀可辨。陈楚把奶奶那张红封里的十块钱换成硬币,推进机器的投币口。欢快幼稚的音乐响起来,他拨动操纵杆,目光追向那只移动的铁爪。
“钢琴我要带走。”母亲的声音时高时低,“买了好几年了,阿楚也不学琴,你们留着没用。”
铁爪停在一个斜靠在出口的公仔上方,剧烈地晃动。
“随他学不学,好不好?又不是我逼他不学的,是他自己选的学武术。”父亲操着一口方言,怒气冲冲,“房子我都分你两套了,你要把电视机搬走我都没意见,但是细伢子不能让我带!以前都是你带的,以后还是你带,你要他学什么就学什么,我也不想管。”
陈楚轻轻拨弄操纵杆,调整铁爪的位置。它颤动一下,再次大幅度摇晃起来。
“他也是你的仔!你想不带就不带啊?!”母亲的反问里夹着几个不伦不类的粤语发音,她很少说粤语,只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才会冲口而出,“我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的,带个小孩子还过什么日子啊?!”
右手松开操纵杆,拍下旁边的红色按钮。陈楚看着铁爪落下,抓住那只歪在出口旁的公仔,快速升高。
“分你两套房子,你自己还有一套,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啊?”父亲的嗓门猛然拔高,“细伢子的生活费还是我出,一个月五千都不够你用是吧?”
啪。铁爪缩回原处,轻微振动。有气无力的爪子承受不住公仔的重量,任凭它滑脱下去。
“边鬼个要你啲烂钱, 你生个仔就吊下使啲钱就得啦?!①”陈楚听到母亲破口大骂。
公仔掉落,磕到出口的塑料边缘,险险地摔入。咕咚咕咚。它顺着出口通道,滚到了出货口。陈楚拿着那杯冒汗的鲜榨椰汁,循着声音望过去。母亲说过这些机器都是赌博机,骗人钱财。他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抓到一个公仔。
父亲和母亲的吵嚷还在继续。眼睛扫向夹公仔机里剩下的娃娃,陈楚想不起自己夹的是什么东西。将其余硬币放进衣袋,他蹲下身,从出货口扒拉出他的战利品。
圆滚滚的脑袋,黑不溜秋的眼睛。陈楚认出来,它是一只小熊。
脚注:
①粤语,句中的“吊”字应有尸字头,因该字会被和谐而去掉部首。句子大意为:谁要你的钱,你生个小孩除了钱就只出jing/子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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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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