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上开出一朵绚烂的花》自己如我

7、六

　　六
　　临近国庆节，厂房里停了工，开始排练节目，大家也多了自由活动的时间。
　　我和8014不远不近的站着，倚着铁丝网，背对着太阳，天很蓝，阳光很暖，远处树枝摇曳着带着花香的风。
　　母性的特征也在我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我头发有些长了，连也越发圆润了，却总爱笑，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带着一份轻快的喜悦和好奇。
　　我侧头看着阳光中的8014露出温情的笑容，她感觉到了，回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的垂下眼眸。
　　我余光中看到高墙上有一抹鲜艳的红色，满怀欣喜得叫着她，
　　“快看，高墙上开出一朵绚丽的花。”
　　她顺着我的手指望去，回过头看我，依旧面无表情，但我知道，她的眼中是柔软的。
　　我轻轻触碰她的手指，她仰起头，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一刻的秋日暖阳，我也闭上眼睛，呼吸着这个混乱阴暗世界的自由空气，享受着这一刻的安宁。
　　由于月份渐大了，我的身体变得沉重，动作笨拙，我渐渐的不愿再爬到上铺了，她便会陪我在睡在下铺。
　　那段时间，我们仿佛只有在彼此的怀抱里才能安稳入睡。
　　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彼此，世界有很多的黑暗、冰冷、残酷、污浊，可是只要躺在她的怀里，我就能感受到温暖，在这个黑暗的夜里平静的如同日光照耀般温暖。
　　她为我买了宽松的内衣，天冷了，她又为我带来加厚的宽松保暖衣，她无声的照顾着我的需要，从未问过我的一切，如同我对她一无所知一样，我们默契得保护着某种隐秘且极不稳定的平静。
　　在寒冬的夜里，我们相依偎着彼此取暖。
　　临近生产时，她夜间会时睡时醒，眼中多了份担忧，有时会整夜无法入眠。
　　我还记得那晚，天很冷，月亮很亮，从走廊的窗口漫延到监舍的门口，那是一个极少能在监舍看到月亮的夜晚。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很温柔，如这月光般的温柔。
　　我淡淡地笑着，安心地入睡。
　　熟睡中被一阵腹痛疼醒，时间很短便消失了，我以为是胎动，不以为意，但接下来又是几次抽痛，并且一次比一次时间长些，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我辗转着醒来。
　　她近来一直睡得很浅，我翻动身体时惊醒了她，她手抚摸我的额头，我脸上已满是虚汗，又一阵长时间的抽痛，我再也忍不住地发出声音，疼痛变得越发频繁且又规律，我知道预产期提前了。
　　8014跳下床，光脚跑到门口，用力敲打着铁门，大声叫喊着狱警。
　　走廊里开始变得一片嘈杂，灯光闪烁，人声起哄不断。
　　我痛到不可支，伸手对着她，她跑回我身边，紧抓着我的手，跪在床边，手不断抚摸着我的脸。
　　她开始变得慌乱了，第一次，我在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到了担忧、恐惧、急切和不知所措。
　　狱警带来了医生，我被抬到了担架上，她仍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直到狱警吼叫着呵斥着用力地拉开她的手，将铁门关上之后，她追到门口，趴在铁门上死死的盯着我。
　　黑暗中，那双黑亮的严重闪烁着泪光。
　　我震惊地看着她，忘记了疼痛，直到转角我们依旧紧紧地盯着对方。
　　生产时，疼痛地间隙，我脑中全是那双喊着泪光的眼睛，那双眼中满满的是她未说出口的担忧和不舍！不舍？她？会对我不舍吗？
　　我不确定，可心中却充满了喜悦。
　　我握紧了被她攥得发疼的手，炙热的体温仍存在指间，直到心底，让我不再感到恐惧害怕。
　　我似乎更多了份存活下去面对一切的勇气和信念。
　　对，我要活下去，为了那双对我有所不舍的眼睛的主人，那个冷漠且温柔的她。
　　我甚至不再觉得痛了，只想尽快结束一切回到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我醒来时，躺在医院的床上，医生告诉我是个女孩，我心无波澜。
　　秦律师来看我，她真的个好人，一直信守承诺，至今没有忘了我。
　　她告诉我一个算是好的消息，欢子在服刑期间表现突出被提前释放了，所以孩子有了着落。
　　孩子离开前我匆忙地看了一眼，被干净的襁褓包着的婴儿，就是我的孩子，皱巴巴的，真的有些丑。
　　我没有再看第二眼就让他们抱走了。
　　在医院里修养了几天便出院了，回到监狱的那天，依旧是个晴朗的天气。
　　我走过走廊时看到了她们在操场自由活动，我仔细寻找着8014的身影，看到了7049，看到同监舍的人，可却唯独不见8014，我有些担心。
　　我被告知可以在监舍里休息，暂时不用参加任何活动。
　　我回到监舍，终于看到了8014，她坐在自己的床上，低垂着头，无神地发着呆，狱警打开门时，她也毫无反应。
　　我进去后，狱警锁了门离开，我走过去，站在床边望着她，她感觉到了，抬头看我，没有说话，她面容憔悴，嘴唇干裂，渐渐地眼中有了神采，忽而嘴角上扬，露出一丝淡淡地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那样美，虽然短暂但足以深刻在我的脑海中。
　　她跳下床，扶我躺在床上，为我盖好被子，轻声问道，
　　“冷吗？”
　　我摇头，她轻拂过我的脸庞，深深叹着气，如释重负。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安心地笑着。
　　转眼到了春节，监狱设了开放日，亲属可以前来探望，女囚们都分外期待，连平日里或沉默或凶狠的脸上都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一片祥和的气氛，自然打架闹事的事也少了许多，因为大家都知道，谁要是在这个时间点犯错误就会被取消与家人团聚的机会。
　　那天如约而至了，监舍里早早飘起了轻快的歌声，人心也变得轻松，眼中充满了期待。
　　午后，狱警按照监舍一个个叫着狱号，到了我们监舍时，听着一个个叫到的女囚都欢欣鼓舞地跟着出去，最后监舍里只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
　　我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望着走廊的窗口，她敲了敲床板，我起身看她，她问我，
　　“难过吗？”
　　我扬着微笑摇头，
　　“习惯了。”
　　她凝凝地望着我，狱警开门进来，叫到，
　　“8014出来，有人来看你。”
　　她没有转移视线，冷冷地说道，
　　“我拒绝探视。”
　　狱警有些奇怪，但似乎都不计较她的冷漠示人，没有多说什么，关了门离开。
　　我好奇地问她，
　　“为什么？”
　　8014淡淡地回答道，
　　“不想见。”
　　我没有多问，但她忽而黯淡地目光说明她有些难过，我的心微微抽搐着疼痛。
　　我扬着更大的笑容说，
　　“你知道吗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每到过年的时候院长妈妈就会准备好多好多好吃的，还说要我们把彼此当作最亲近的家人一样对待，那时我们都很小只顾着吃，也真的相信院长的话，要把身边的人当作家人一样，可是慢慢长大了才知道，真正的家人是不用故意亲近的，而我们也从未真正懂得什么的亲近，什么才是家人。”
　　我笑着背过身去，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
　　她俯下身摸了摸我的头。
　　我匆忙擦去眼中的泪水，继续笑着看她，
　　“所以啊，我从来不羡慕任何人，不羡慕他们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嘘寒问暖，有人担心记挂，因为我从小就不需要，所以现在，以后也都不需要。”
　　我苦笑着低下头，没有自怜的意思，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不知道你以后需不需要，但今天，有我陪着你。”
　　头上传来轻缓的声音，我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去，看到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多了份笃定。
　　我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我呆呆地站着看着她，心口阵阵暖流。
　　狱警再次开门，
　　“9013，有时探视。”
　　我收拾了脸上的神情看向狱警，露出淡淡地笑容，又摇了摇头，
　　“我拒绝探视。”
　　“什么？你考虑清楚了，真的不见？”
　　我回头与她四目对视，再次坚定了语气，
　　“考虑清楚了，我拒绝探视！”
　　狱警冷呵着气，嫌弃地瞪着我们。
　　我知道是欢子，也知道我还有很多现实要面对，清楚出了这高墙我们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但是我只想将这份温暖存在心里，久一些，更久一些。
　　春暖花开，春心荡漾，我们开始变得形影不离，白天一起吃饭，上工，晚上相拥入眠。
　　她给了我她能给的一切，即使我从不在意，但仍欣然接受着。
　　她喜欢闻我头发的味道，喜欢我穿着鲜艳的内衣，喜欢抚摸我的脸颊。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同深夜里瀚海的大海上的灯塔指引着我漂泊无依的心找到方向，朝向归途。
　　我们并排坐在操场上背对着太阳，微风是自由的，阳光是温暖的，我们的脸上是平静的。
　　从严寒到微热，无关世俗，不理束缚，我们沉浸在只有彼此的温情中。
　　我时常扬着极温柔的笑脸对她，她总是平静以对，偶尔会回应极淡极淡的微笑，很少却对我来说很珍贵。
　　监狱里组织为我们做心理评估，是我入狱前的那位医生。
　　她说我的情况好多了，她感到很欣慰。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排队等待的高瘦身影淡淡地笑着。
　　她的眼睛依旧明亮，声音依旧轻柔，我却没有感到如之前那般的温暖和感动。
　　我想是我变了，变得贪心了，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什么都没有，只一点点善意便会感动不已的人了。
　　我似乎拥有了一些东西，说不清，可心里却是满满的，想起来是温热的，可以触及道泪腺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