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群青》积木倒立

3、第三章 往事

　　“欢迎回家。”

　　回平家，平秋彦朝坐在正厅做茶并向他问好的程樱点了点头，便和早已在旁边等候的井上径直上了书房。

　　和程辛不同，程樱是典型的南方美人，五官皎丽，双眉弯弯，气质温婉，现在她握着茶芜跪坐在茶盘前，霞光洒在她瘦削的侧脸上，程辛这样看着，内心愈发柔软。憋了一整天的气终于从嗓子眼吐了出来。

　　“姐---”，她迅速脱掉鞋，像一只小猫似的爬上榻榻米，缠住程樱的胳膊。

　　程辛很难得朝她撒一回娇，程樱也笑了起来，嘴角的梨涡若有似无，她嗔笑着说：“怎么了，明天回学校舍不得啊？多大个人了。”

　　程辛缠在她胳膊上，也不反驳。浓郁的抹茶和程樱身上的百合香气温柔地钻进她的鼻子里，程辛像小猫一样慢慢地闭上双眼……

　　思绪慢慢飘回七年前的秋天……

　　程家姐妹彼时还是苏州一家老字号纺织厂老板的女儿，程樱十八岁，她十三岁，三世同堂的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大宅子里，有恩爱的父母，慈祥的姥姥，她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时光。

　　不想后来遇上金融危机，很大程度上依赖国外订单的程家纺织厂，一时之间断掉了出口链。没了单子，工厂难以运作，为了给工人发工资，程父咬牙借了巨额高利贷，工人的善后解决了，程家却没有了退路。

　　程父只能申请破产，但放高利贷的每日每夜在程家外面的墙上破红油漆，甚至点火烧树，逼程父要么卖女，要么还钱。程樱程辛的姥姥难忍重压，脑溢血猝死。母亲受不了打击，也在放高利贷的最后一次来放火威胁后上吊。

　　悲痛欲绝的程父花了最后一点积蓄买了船票，买通船员小柳带姐妹二人偷渡日本，而自己一个人留在苏州。

　　“不！我不走！爸爸，你跟我们一起走，不然我们哪也不去！”客轮的鸣笛声刺耳又催命，泪流满面的程樱声嘶力竭地对着程父吼着。

　　“我也不走！” 程辛一滴眼泪也没流，但却死死地咬着下嘴皮，快要出血。

　　“混东西！你们是我和你们妈妈的命！”，程父抓着程辛程樱的肩膀，用力往船板上推。

　　“程哥，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船长和其他船员得疑心我了。”一旁的船员也开口道。

　　程父冲他揖手连点了几个头，“这就走这就走！您再等一下！”转头抱着程樱的头，说：“樱子，你是姐姐，照顾好妹妹，听到没！我是你们的父亲，也是你们母亲的丈夫，可是我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你们的母亲……”程父已经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爸爸，你要留下做什么！”程辛喊道。

　　“这是大人的事，你们不要管，阿辛，你是妹妹，但是一直像个男孩子，你一直说长大以后要保护姐姐，那么现在，轮到你保护姐姐了。”

　　“爸爸……”

　　“走！”

　　看着父亲整整三天不眠不休后布满血丝的双眼，程辛瘪了瘪嘴，转过脸朝程樱说：“姐，我们走！”说完便拼命拉着程樱的胳膊朝货轮跑去。

　　“阿辛你干什么！爸！爸爸！”

　　“姐，小声点，被发现我们就完了，连这个水手哥哥也完了。”程辛放低声音。

　　程樱终于安静下来，但却努力回头，睁大眼睛望向那个短短几天仿佛苍老了十几岁的男人的身影。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姥姥死了，母亲死了，连父亲也要不要自己了。她用力的回望着，仿佛想用这短短的十几秒，将他的脸永远的刻在脑子里。但是泪水淹没了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清，她用力眨着，不断回头。

　　程辛拉着姐姐，埋头向前。她又开始咬嘴唇，比刚才还要用力，咬出齿痕，渗出血珠。

　　她只是在心里暗暗发誓，死也不会再做父亲那样的老好人。

　　货轮已经开离港口十分钟，窗外开始下雨，明明是初秋，却下得像盛夏一样瓢泼而猛烈，密密麻麻的雨滴重重地敲打在桅杆上。

　　“姐……”程辛看着一言不发的望着货舱顶的程樱，她脸色苍白，程辛感到害怕。

　　她又轻声唤到：“姐姐……”

　　程樱终于把头转向她，开口却是一贯温柔的语调：“阿辛，以后……以后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们俩……都要好好的。”又笑着摸了摸她的脸。

　　程辛坚守了好久的防线就这么一瞬间被击垮，她崩溃大哭起来，不敢放开声，便咬住自己的袖子，抽泣得浑身发抖。程樱抬起身轻轻环抱着她。

　　“就这，我刚刚听见里面有声音，又是谁偷运动物了？都说了，最近免疫局查得严，不好带！”程辛浑身一震，立刻止住了哭泣。

　　“咣———” 一阵刺眼的光亮，随着货舱门的开启，从甲板上的桅灯直射进来。

　　“他老母！这怎么有两个活人？”开门的船员一眼看到躺在里面的程家姐妹，破口大骂起来，“愣着干嘛！找船长！”他又转向带她们上船的小柳，“去把她们拉出来啊！拉到甲板上去”

　　“哦，哦哦！”小柳没有办法，只能进来将程辛和程樱往甲板上拖。

　　程辛程樱被拖到了甲板上，一瞬间被雨打得浑身湿透。

　　“哟，怎么是两小妹妹，虎子，等一下，先别去叫船长”，听到这句话，程辛轻舒了一口气。又听他问：“你们在里面干嘛呢？”

　　程樱程辛一言不发。

　　“哼，不说我也知道，三哥我见多了，想偷渡是吧！”

　　依然不说话。

　　“嘿，你们运气好，碰到的是三哥我。你们知道，如果被船长知道会怎么样吗，嘿，会被扔下船喂鲨鱼！”他咧开嘴笑。

　　程辛的气又提了起来，抓了抓程樱的袖子，程樱回握住她。

　　“嘿嘿，可是我，会放你们完好无损的上岸，只要……”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油腻起来，“这几天好好伺候一下三哥我——”

　　“呸！你休想！”程樱性格像母亲，敏感又刚烈。直接啐了一口唾沫。

　　“妈的，敬酒不吃！把她给我绑起来！”这个叫三哥的，已然恼羞成怒。另外两个船员已经上来想将程辛程樱分开。

　　“放开我姐姐！”程辛死命抓住程樱的手不让她被拖走。

　　“求求你们了，我们错了！我们不去日本了，到岸再把我们送回来吧，我们付双倍价钱！”程辛开始央求。

　　“呵，小丫头片子，想得倒挺美，当我们这是公交，想哪儿下就哪儿下啊！”三哥嗤笑道，“没你姐姐如花似玉，但脑子还挺机灵，行，让你和你姐姐轮流陪我——.”

　　“你敢碰我妹妹一根手指头！”程樱听到他的流氓话，崩溃大叫。

　　“小美人~吃醋了？对不起，三哥先来宠你~”说完拽着程樱的双腿，倒着身子拖过来，竟当着船员的面就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程辛绝望的看向一边的小柳，他却早已背过身去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只能靠自己了。

　　程辛低下头，快速从裤腿里取出刚才从货舱里找到的美工刀，奋力奔向无暇他顾的三哥。

　　“放开她，不然我杀了你！”她用刀尖抵着三哥的后背，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滴上额头，渗进眼睛，她只能眯着眼。

　　“就凭这把刀，想杀了我？有种你刺一下试试。”三哥暂时停下了撕扯的动作。

　　程辛迟疑了。

　　“你刺啊！”

　　他说的对，这把刀，杀不了他，更何况程辛力气很小，这个人的背却又壮又厚。

　　程辛只刺进去了一厘米，便被三哥转身连到带人的扔了出去，她在甲板上滚了好几下，重重地撞上货舱门。

　　程辛喘着粗气，雨越来越大，她眼睛已经很难再睁开。她会不会死在这里？

　　不行……不能死，她要保护姐姐。

　　“怎么回事！一直在吵，打扰到我们老板了。” 程辛听到一串不太标准的中文从头顶传来。

　　“山本先生！哎哟对不起！清理货舱而已，钻进来了几只老鼠，在灭鼠呢！”三哥朝那个人点头哈腰地回复道。

　　程樱趁此机会逃开三哥的桎梏，跑过来将程辛扶起。程辛擦了擦眼睛，看见面前衣衫不整的姐姐，用力地抱住了她。

　　刚才那个日本人，好像在旁边穿和服的年轻男子的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穿和服的男子便慢慢走了过来，停在了程家姐妹面前。

　　程辛大概一辈子都会记得当初的那一幕。眼前站着一个日本男人，刘海梳了上去，露出俊气的眉眼，他的眼睛形状偏长，却大而明亮，轮廓深邃的眉眼明明带给人很强的压迫感，却散发着孩童般的无辜。

　　此刻的他正平静地垂目看着地上的人，他面前的两个女孩，一个大一点，面容皎美，却衣衫不整，一个小一点，紧紧咬着唇，抱着另一个，正恶狠狠的盯着他，身上还沾着血，不远处是一把同样带着血的美工刀，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程樱此时脆弱得像一片叶子，楚楚可怜，仿佛一碰就要碎掉，和服男子转过身，在那个叫山本的日本人耳边耳语了几句，山本立刻点了点头，脱下了自己的西装，走过来披在了程樱的身上。

　　这个穿青色和服的男子，如天降神兵般出现在程辛程樱面前的男子，就是二十一岁的平秋彦，他侧身静静望着程家姐妹好一会儿，又向山本吩咐了几句。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程辛也不知道，她因为虚弱而几乎昏死过去，只模糊中记得，那个救世主一样的年轻男人，抱起了她的姐姐，然后山本扶起了她，朝客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