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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糊涂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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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瘦西湖波光渺渺,两岸小桥人家如诗如画。偏是在这醉人美景中,别有一种尖锐不和谐的噪音叫个不停:
“救命啊!有妖怪啊!”
“妖怪吃人啦!谁来救救我呀!”
那喊声堪称撕心裂肺,只吓得晚归鸟儿离了巢,街上行人退避三舍。
而闹出这般动静的罪魁祸首则头发蓬散,衣衫沾土,奔跑踉跄,如鬼神附体一般!
有好心人要来搀扶,那人却不领情,小肥身子一拱,一撞,直把人家顶翻成陀螺,她自个儿再接着跑。
不错,这位正是赵阿吉了。她所谓的主意就是假装被妖怪害了,叫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道士自投罗网。
如她所愿,那三个道士还真就听到了呼声,此时他们正在一间客栈里喝茶,寻声扒着窗子一望,正见着赵阿吉从街口跑过。
一个道:“不好!又是妖怪害人!”
另一个道:“这事咱们得管!”说着便要抄家伙出去。
那姓卫的却道:“不急。”
两个师弟不解。姓卫的解释道:“天下女子皆缠足,哪个能跑能跳得这么张狂?便是山野村姑,又有哪个出落得那般白净?面无铅华,皮细肉嫩,身无娇态,世俗难养。”
一人道,“莫非师兄以为是她是妖?”
姓卫的沉吟不答,手中罗盘竟然无力自转,震宫位与凶门渐渐重合!
赵阿吉几乎跑遍整个扬州城,只累得气喘吁吁。
眼见宵禁时到,街上行人愈来愈少,她不仅心慌意乱。
“真是的!道士都跑到哪里去了?”
一个瘦小的身影无声地来到她跟前,“你找道士吗?”
赵阿吉吓了一跳,抬眼望去,却见是个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粗麻布蒙脸,只在眼睛处留出一道细缝,却也因天色昏暗,瞧不见眼仁。
小孩见她不回话,又问:“你是不是要找道士?”
赵阿吉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孩不答反问:“是找白天伤了黑狼妖的道士对吗?”
赵阿吉大惊,“你居然连这也知道!你是谁?”
小孩转身,“你想找他们就跟我来。”
赵阿吉警惕起来,“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小孩头也不回。
赵阿吉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拐弯抹角,抹角拐弯。小孩领着她来到一处客栈前。赵阿吉只觉这处景色分外熟悉,寻思片刻,恍然惊觉竟是自己住宿的地方!
小孩说:“他们在里面,你进去吧。”然后突然拔脚就跑。
赵阿吉待要拦他,却发现这小孩跑得飞快,且能攀缘跳跃,爬墙上房如履平地一般!
她追了几步没赶上,只好罢了。
再说三个道士吃喝完毕,本想开间上房好生歇息,却从窗子里瞧见赵阿吉和个小孩过来了。
姓卫的道士眼瞅罗盘,皱眉道:“还只差一点了”。
一个师弟道:“什么只差一点?”
姓卫道士收起罗盘正面门口,“二位师弟且助我拖延片刻。咱们只需在这里呆上半个时辰,那妖孽便除了。”
说话间,赵阿吉已迈步进来。她也瞧见了三个道士,暗暗给自己打气:赵阿吉,加油啊!你是最棒的!你一定能成功!
“嗯……三位道长叔叔好啊。”面上努力笑得自然,心里面其实忐忑不安。
那二道却也如临大敌,皆不言语。唯姓卫道士不动颜色,摆出一般礼数道:“小姑娘你也好。”
赵阿吉尽量恭敬地道:“请问几位道长尊姓大名?我叫赵阿吉。”
姓卫道士道:“贫道名为‘真定’,俗家姓卫。这二位是贫道的师弟。一位姓王,号‘真清’,一位姓郑,号‘真明’”
赵阿吉道:“原来你们都范‘真’字辈啊。那可巧了。我有个好朋友,也是个道士,叫赵真嵩。”有近乎就得套,不套白不套!
却不科三道闻言皆惊,那王真清忍不住道:“你说那赵真嵩是何门何派的道士?”
赵阿吉道:“是龙门派的。在四川青城山呢。”怎么?还真套着近乎了吗?
三道更惊。那郑真明也道:“你竟知道龙门派吗?”
赵阿吉连忙道:“那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还在里面住过一小会儿,还吃了好多白果烧鸡和道士泡菜呢!”
三道面色均是讪讪的,卫真定轻咳一声,道:“是青城泡菜。道士泡不得菜。”
赵阿吉噗嗤一笑,之前的敌对紧张气氛似乎全都消了。
她趁热打铁,连忙又道:“既然大家都是朋友,那就太好了,我有件事情要麻烦三位道长叔叔呢。”
然而卫真定瞧她一眼,却冷道:“你同青城山的龙门派是朋友,咱们却不。”
赵阿吉吃了一惊,“为什么?”
卫真定道:“这是吾等门户之事,与外人无关。你只需知,吾等同他们不是朋友,与你也不是便可。”
赵阿吉摸摸鼻子,好像上面碰了许多的灰。“那……我不管你们之间的事。但求我们也做个朋友好吗?”
卫真定道:“你为何要与我们做朋友?”
赵阿吉道:“因为,我想求你们一件事。”
卫真定冷笑,“因为要求而做朋友未免可笑。”
赵阿吉满脸通红,“呃……你说的对。对不起,是我要求得过分了。不过,你们也可以要求我。就算不做朋友,我们也能互帮互助,你们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叫我来做,我的忙,也请你们帮一帮。”
王真清忍不住笑道:“小丫头倒很直白可爱啊。”
郑真明瞪他一眼,又瞧卫真定,小声道:“大师兄在,你少多嘴。”
卫真定也不理两个师弟,只对赵阿吉道:“多谢小姑娘美意,不过我等未有难事需人相帮。”
赵阿吉道:“你们今天没有,不代表明天没有。明天没有,也不代表后天没有。人在社会上混,就总会有点自己解决不了的事的。拜托你们,只要你们肯帮我一个忙,以后不管你们有什么事,我都帮你们解决!还有。你们修行人讲究云游四方是吧?我还有些钱,包可以让你们游得舒舒服服的!”
卫真定闭目摇首,“身外物何足道哉?天生人,天杀人,在天可挽。今天生之,人自杀之,无可挽。”
赵阿吉将这话胡乱咀嚼了一遍,道:“什么天地人的大道理我现在没空理解,我真的是有急事求你们,拜托你们就跟我走一趟吧。”言罢去扯卫真定的袖子!
卫真定双眸忽张,其中射出两道寒芒,手腕翻转反扣赵阿吉脉门,另只手抽出背后长剑,“妖孽受死!”
赵阿吉大惊,忙要甩手退开。然而脉门被扣,凭多大力气也使不出来!眼瞅森森剑芒已到眼前,她只骇得闭上眼睛。
蓦地里,一个什么东西窜了过来,及时格开了长剑。
卫真定大惊,却未待瞧得仔细,又被那东西劈头拍下!噗噗噗噗,满鼻满眼全是呛人烟雾!
他暗道:糟糕!这定是小妖施法放的毒烟!于是大叫:“二位师弟速掩口鼻!”一面也用袍袖掩了自己向后退去。
那王真清和郑真明却是被眼前景象惊得呆了,卫真定的嘱咐在他们听来也成了笑话。只见一柄随处可见的破旧扫把正凌空挡在赵阿吉身前,扫把头摇摆不止,狠命追打卫真定。
卫真定狼狈不堪,却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在扫把制造的乌烟瘴气里没头没脑地退着,钳制着赵阿吉脉门的手也在慌乱中撒开。
赵阿吉死里逃生十分庆幸,瞧见自己的救星又不禁宛尔。她见卫真定被揍心里面解气多了,于是伸出小胖手叫道:“谢谢你,小乖乖!快回来吧。”
扫把又狠狠拍了卫真定一下,方得意洋洋凯旋而归。
卫真定这才有机会看清到底是怎么个状况。当他瞧清楚揍自己的是一柄破扫把时,不禁恼羞成怒,指着赵阿吉道:“待叫你知道贫道厉害!”言罢右手抛长剑,左手摆剑诀,喝一声:“祭!”
只瞧那长剑竟然散射银芒飘到空中!且逐渐长大,最后竟长成一人身大小!
卫真定一跃而上,脚踏剑身飞出客栈。“此间百姓众多,恐伤无辜。妖孽可敢与我外厢决战?”
赵阿吉扛着扫把,迎风而立,道:“我不跟你决战,我只想请你们帮我个忙!”
卫真定头也不回驾剑而去。
王真清与郑真明彼此对望,又瞧瞧赵阿吉,眼中略过一丝同情,而后也祭剑追随。
赵阿吉无耐只好骑扫把追赶。
在他们走后,客栈伙计掌柜等出门遥拜,“神仙保佑,阿弥陀佛,谁结饭钱?”
卫真定飞到城外,回眸一瞧,只见二位师弟与赵阿吉紧紧追赶。而赵阿吉更领先于二位师弟!他不由心下叹服。都说人不可貌相,其实这妖也不可貌相。瞧这小妖胖圆的身子似是走路都费劲,想不到一杆破扫把竟可以擎她飞这么快!
思及此,他忽然兴起,想要试那小妖到底能飞多快,于是施展法术,飞驰更急!
赵阿吉见卫真定飞快了,还以为他要逃跑,忙也加速追上去,叫道:“哎!你别跑呀!我真的是要请你帮忙,我不会伤害你的!”
卫真定如吃了个苍蝇,差点从剑上掉下去。
他借势落地,擎剑在手,喝道:“妖孽!下来受死!”
赵阿吉骑在扫把上兜了个圈子,道:“我不想受死,我不下来。我只想请你们去帮忙。”
卫真定冷笑,“需赢过贫道手中这口剑再说!”言罢剑尖颤动抖出阴阳太极图,掷向赵阿吉。
赵阿吉自己反应慢,骑得那扫把却是个机敏的。见势不好,忙飘身躲过。而它这一躲又动势太猛,竟把赵阿吉给掀了下来。
赵阿吉给摔得好痛,但因侥幸躲过一劫,也没好意思说什么。
卫真定一剑不中,再刺第二剑。
赵阿吉拎着扫把胡乱招架,完全不成章法。可是她力气大啊。所谓一力降十会。她就这么笨拙地左挡一下,右捅一下,竟直逼得卫真定连连后退,连握剑膀臂都被反震得十分酸麻,剑尖太极图案也抖不大出来了。
卫真定心中又惊又急。有心叫两个师弟联合耍弄剑阵,却在看见赵阿吉一脸单纯无辜的慌张模样时,不好意思张嘴了。
而王、郑二道也已分明见到师兄吃亏,却不见他叫己援手,还以为他有什么厉害后招要诱敌深入呢,是以也不主动帮忙。
如此一来,卫真定是越打越吃亏,而赵阿吉就越打越占便宜,可是她自己还不知道。不然大可以使几下猛攻,把卫真定拍扁拿下了。
终于赵阿吉在无意中,一记扫把杆狠狠揍在卫真定的屁股上。卫真定“哎哟”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赵阿吉好生过意不去,赶紧过去搀扶,口里还道:“啊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卫真定却不信她好意,指尖迅速在剑锋划过,扬手一记血珠弹了过去!
赵阿吉躲闪不及正中额心!顿时只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
她哀嚎滚倒,扫把也撒了手。
昏昏噩噩之中,只觉有人靠近。那人拿了她身边什么东西,然后惊叫起来。再然后那些叫声包围了她,有个硬梆梆的东西在她身上戳戳点点,又有两只手挤她的脑门,挤得她快要痛死了。
可是痛一痛,她反而清醒了,再痛一痛,她也不痛了。张开眼睛,只见三个道士正围在自己身边,脸上也不再是那种敌对的神情,反而十分关切。
“你可醒了,头还痛吗?”卫真定道。
赵阿吉想起之前那一下子,忙手脚并用躲他远一点。“不,不痛了,你想怎么着啊?”
卫真定歉然道:“方才失礼,伤了小姑娘了。”
赵阿吉奇怪扬眉,“你不是都叫我妖孽吗?”
卫真定面显尴尬,但很快恢复平常。他递了个什么东西给赵阿吉,道:“请问小姑娘,这物你是从何而来?”
赵阿吉瞟了一眼,一把夺过来窝在怀里。“这是个老爷爷给我的!”她特意把“给我的”三个字着重念,唯恐这些道士以为是她偷的抢的。
不料三道闻言却面显哀色。
卫真定叹道:“难怪你懂御物之法呢。可叹师父他老人家一生除魔卫道,临终却……”
王真清接道:“临终却只有个小妖怪伴在身侧。”
赵阿吉吃惊道:“临终?什么临终?那个老爷爷……是你们师父?他死了?”
郑真明道:“你还不知吗?莫非不是你与他养老送终的?那他怎会将一生钻研法术传给了你?”
赵阿吉道:“你们不是弄错了吧?我认识的老爷爷没有死。当时他骗我陪他走,可是我着急找朋友们,他就教给我分灵识御物的法子,叫我骑扫把快去快回。可是等我回来了,那老爷爷却走了,只叫他借住的农户家把这个本子给我。”
卫真定摇首道,“不错了。你说的老爷爷正是我们师父。他老人家俗家姓沈,道名静圆,是龙门派第五代律师。家师性情自洁,不爱尘俗之争,常孤身云游,且不传音迅。三年前家师又欲云游,行前言道此去无归。我等实放心不下,外出寻找,方有今日。”
赵阿吉只觉手脚冰凉,“那,那么,那个老爷爷,是真的,死了?”
三道神色更为哀痛,卫真定哽咽道:“索性有好心人掩埋,不至暴尸荒野。”
突然间脑中一片空白。慢慢地,感觉到心酸,和一点一滴凝聚起来的难过。好像一直故意忽略的什么,现在忽然出现了,凝结成一颗大石头,扑通一声砸进心潭的最深处!
难怪呢,老爷爷一直说他快要死了。难怪他要骗她陪他走。难怪他喜欢絮叨。难怪,她说一定要回去时,他那么舍不得……
其实是想让她陪他的吧。再坚强的人,在临死时也害怕寂寞。就算只是说说话也好。至少,可以在他僵硬得无法动弹的时候,能够撒一把土……
可是呢。她义无返顾地走了。那么决绝。甚至恶言相向。想像一下老人目送的眼神吧。一定很失望的。也许还在期盼着她快点回来。可是她只顾着和朋友们耍闹,耽搁了那么久……
绝望而孤寂地离去是什么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