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僧妖传》黄澄澄的橙

4、迷路

　　神水书院可以算是封闭式教育的先驱了。书院地理位置优越，在县城中居住的少年们即便是有车马代步，也无法逾越那些人工打造的石阶，做到每天跑通学。各年龄阶段的青少年们一起学习一起生活，倒也十分有趣。

　　书院依山而建，自下而上有三进宅院，每进院子中间正屋是教室，两侧偏屋是学生宿舍。第一进宅院是集中授课的学堂，在里面学习的全是10到15岁打基础阶段的学生，平日里听到的朗朗读书声音多传自于此；第二进宅院是分班教学的学堂，用于15到18岁有志于科举考试的深化班，石衡和杨昳都还处于这个阶段；第三进宅院属于“毕业班”，专业从事考前魔鬼化训练，元丹丘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唐人参加科举考试，对身份有着严格的限制，一般而言，囚犯、僧人、道士、商人、犯讳者，以及娼、优、隶、皂皆不可参加科举。

　　石衡的倒霉蛋三人组中，石衡是商家子，元丹丘是道士，唯一有资格参加科举的，就是最老实木讷的杨云放了。那你可能要问了，他二人既然不能参加科举，为什么还要苦哈哈的在书院读书？

　　按照常人的逻辑，如果不能参加科举，基本也是就是去基础班混几年，认识几个字回家好算账。但对于元丹丘和石衡而言，多读书也自然有其用处。

　　唐皇好道，对于修仙十分执着，远的不说，就说今上玄宗李隆基的两个胞妹，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年纪轻轻成了女道士。

　　李唐王朝自诩为老子的传人，顺带着对知名道士也十分礼遇。当下炙手可热的当属号称“白云子”的司马承祯，作为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常年隐居天台山玉宵峰，却能获武皇、睿宗等人亲切接见，询问阴阳之术和国家大事。

　　道士光能修道不行，他还要有深厚的文学素养才行。文能与当代大诗人吟诗作赋谈古论今，道能为当今圣上亲授法篆降妖除魔。司马承祯就是这方面的翘楚，成为无数道士的楷模。如果元丹丘想要在人生的道路上搏一搏，多读书提升自己的文学素养也是必要的。

　　对于石衡而言，自己读书不读书，全在于阿娘的一句话。他想着阿娘如此坚定要让自己读书，肯定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大概就是反正孩子还小，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容易闯祸，还不如在书院有人管着强，诸如此类的理由吧。

　　仲达出马，没有请不了的假。课间休息时，石衡三人组例行在玉液泉边投石问路。

　　“你去那么久，就不怕你家阿娘查岗？说自己娘舅去世这种事，真是太缺德了。”杨昳不敢往玉液泉扔石头，呆呆站在一旁，看着石衡花样百出在泉水里打出水漂。

　　“我就说吧，比起我这个兄长，我这些行为就是小儿科。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不行，紫烟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紫烟是杨昳的妹妹，性格泼辣，做事果断，还未及笄便开始当家做主，把父亲和兄长管得服服帖帖。杨昳最大的愿望就是快点把他14岁的妹妹嫁出去。

　　“林宗，你与我同去吧。没你们在身边，一点都不好玩。仲达肯定是带我到处逛武馆，显摆他那点本事。我可不想一路都做他的小跟班。”

　　元丹丘双目微合，恐是被从密林穿过的阳光给闪了，双眉微蹙，声音懒懒道：“我不日要去青城山一趟，为师父送符篆，如果路上不耽搁，就去梓州找你们。”

　　午课过后，石衡抹了几把眼泪告别了李院长，随便捡拾了几件衣服，便慢吞吞往白水寺走去。仲达交代了，一定要到寺里与上人一同走——他也特别不想和上人单独相处一整晚。

　　从神水书院到白水寺，也是蜿蜒上下的石梯。石衡特别佩服当初建造这石阶的人，每一级石阶都敲打的平坦整齐、棱角分明，太费功夫了。据说，先人打造这些石阶完全石出于自愿，出于对这座神山的敬仰和对山间神灵的敬畏。走在此密林深处，脚踏前人的心血，这步子也莫名有了庄重感。

　　一路春意盎然，林中隐约能见到水梨子（珙桐），白色的花瓣像鸽子的翅膀，还有春季山林特有的香味。这种香味不是花香，倒像是混合了苍苔和落叶松在土壤表层发酵的味道，并不十分清新，却很是冷冽。

　　路边低洼处偶有清泉漫过石级，水声叮咚，和着不时惊起的鸟叫，以及林间欢跃的松鼠踪影，让这十多里地的脚程显得不那么无趣。石衡一路走走停停、摘花惹草，在天擦黑时才到白龙洞。

　　杨昳家就在白龙洞附近，离群索居，独占这一方好风景。石衡想着既然走到这里了，便去看望一下杨家伯伯。

　　沿着石阶边一条人脚践踏出来的小径往山上走，跟着山形绕几个弯应该就到了。石衡跟着杨昳来过多次，闭着眼睛就能找到。

　　只是，这次似乎分错了路？从大路分出来，也就半柱香|功夫就能到，石衡这一路走了怕是有一炷香了，还是没见到那座依山而建的乡间别野。

　　莫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天已经快黑尽了，饶得是月色|降临，密林里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白日里活泼的鸟叫到了晚上更显得格外渗人。石衡紧了紧背后的包袱，手心抓握的地方全部被冷汗湿透了。

　　前方似乎有一处阴影在晃动，石衡站在原地不敢妄动，这要是遇到熊瞎子可就完了。

　　万一不是，那也没什么值得庆幸的，妖魔鬼怪，没一个好惹。

　　石衡后悔没有跟仲达学几招防身的功夫，没有向林宗要几张降妖除魔的符篆，没有问云放要几味防蛇驱蚊的草药，甚至没有管他阿娘多要些买路的银钱。

　　如果能找到杨伯伯家，一定先请他开几幅后悔药。

　　黑影越来越近，林中漏下的月光浅浅可见，照出一名着翠色衣衫女子单薄的身影。看那个瘦弱的样子应该不是杨紫烟。

　　石衡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定了定神，管他是女鬼还是什么，反正是女的，好歹也要在女子面前保留一些形象。

　　女子瘦弱的身影顿在了十步以外，似乎也在踌躇前方是个什么玩意儿。

　　石衡清了清嗓，正色道：“娘子莫怕，在下乃神水书院学生石衡，要去杨药师家拜访，不想惊吓到姑娘了。”

　　女子似乎轻笑了一声，“奴家来此为家父求药，适才从杨药师家出来，天色黯淡，见林中黑影，确实有些害怕，还以为会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

　　“娘子孤身一人，容我护送你一程可好？不敢唐突娘子，只是天黑路远，怕娘子难走。”

　　石衡悬在心头的大石头总算掉了下来。谢天谢地！是个大活人。他想着，天这么黑，还是下次再去看望杨伯伯好了。趁着有个活人大家结伴走，上了大路不时会遇到行脚僧，就不那么可怕了。

　　“多谢郎君，如此甚好。”

　　黑灯瞎火看不清状况，但石衡总觉得这女子在暗自发笑。山间小径只容一人行走，石衡在前，女子在后，二人间隔三五步左右。

　　一路静默。

　　前路似乎是来时路，似乎又不是。石衡汗津津走在前面，耳朵竭尽全力搜索着女子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和罗裙在风中的摩擦声，以此确定女子没有跟丢。

　　山穷水复，月色皎皎，路途漫漫。石衡估摸着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仍然没看到大道，心中异常焦灼，无奈又不好表露。这好心为女子引路，居然走错了，太没有面子了。

　　“郎君，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女子犹犹豫豫道，声音如山间微风。

　　“这个......”石衡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调整出一个自信的表情转身对女子道：“应该没有，我记得来时并没有岔路，不至于走偏。”

　　石衡这猛一止步，身后的女子来不及停下，待他回头时，女子已经距他不到一步之遥，差一点就撞上。

　　这一回头才隐约看清了女子的装束，这女子约莫二八年华，梳着双环垂髻，身着浅绿色襦裙，身批细长白色披帛，双手交握在身前。

　　这女子并未害羞低下头，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反而令石衡自己有点脸红，双眼不安地越过女子，看向女子身后的暗夜。

　　“可是，我们已经走了很久了。”女子往前走了半步，眼睛四下扫荡一番，低声道：“我们会不会遇到鬼打墙了？郎君，我好怕。”

　　女子娇柔的声音就在耳畔，少女身上的幽香沁鼻。石衡却感觉脊背一阵发凉——虽说盛唐民风开放，女子作风大胆，但此情此景，却很难不让人怀疑，自己遇到女鬼了。

　　然而，真遇到了又能怎样？
　　打，打是肯定打不过的。

　　劝，劝应该也劝不通的。

　　骂，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这可如何是好？

　　石衡的灵魂像是飞出了这具笨拙的身体，站在半空看着自己身在这寂静暗夜的林间小径，独自对抗这浩瀚无尽的黑夜。

　　以及眼前这个号称是去为父亲寻药，如今却两手空空满脸笑意的妙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