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佯谬一九九九》咸鱼青空

102、再见1999

　　三哥和吟妹告诉我，如果想出发，随时都可以，回到我离开后的第一秒，烤肉店那边已经有人准备好了。吟妹收走了我的BP机，把我交出去的现金都还给了我，说没有动过。又说如果还有什么需求尽管说好了，到底也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我听得出这其中略带有些嘲讽戏谑的意味，便摆手说没关系。
　　我想，我现在需要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恋人。我的灵魂和身体追随着她，从喧闹的二十一世纪回到二十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夏天，又去到二十三世纪没有潮汐更迭的黑夜，我都从来没有跟丢过她的影子。我曾经和她那样的近，张小芸说得对，我必须相信，必须追上她，从我自己打开的那扇门。
　　这样毫无保留的恋着一个人，追着一个人，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幸运了。经过这么多的事情，我更加确信这件事，我对她而言，或许不是百分之百准确的人，而她对我来说，也同样不一定是百分之百的。可那又怎么样呢？我需要她，我们因为彼此的不完整而需要，我爱着的从来就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人，在无尽多的时空中独一无二的人。或许，1999年的这件事会无止尽的在时间的平面上演，就算如此，我也愿意一次又一次的坐进冰柜时光机，为了追回恋人回到二十年前，就算要拯救世界也没关系。我愿意永远的追着她。
　　现在，现在的这个我，已经结束了我的旅程，我已经能够看到她的影子，嗅到她的气息了。我要追上她，并永远都不放手。
　　但是在这以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一件非常自私的事。
　　既然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不管是无数个之中的哪一个，都多少要享有一点特权吧？更何况，我要求的又不是什么麻烦透顶的事。然而这件事或许，或许会对未来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影响。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我必须这么做，不管结果如何，有必要一试。
　　为了李梦。
　　我不忍心就这样将她丢进她从前生活的深渊之中，我想，面对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遗忘，委实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她积累了那样多的回忆，无论大小，都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照亮必然会降临的黑暗。而她却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忘掉这些回忆，忘掉这些对于她来说举足轻重的时刻。诚然，李梦还很年轻，她只有十五岁，接下来的路还有很长，还有更多的回忆等着她，就算如此，1999年的夏天也只有一次。回忆的碎片，每一片的重量都不同，每一片都不能被替代。我必须做点什么，为李梦留下一些，哪怕只有一点点她曾拥有过这个夏天的痕迹，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二十年以后，我还会和她见面，我想，这几乎是必然的事件。但那个李梦，已经不再是我熟悉的李梦了。我会有机会向她讲述这一切吗？或许，按照正常的历史，几乎没那个可能。
　　或许。
　　我找到三哥和吟妹，向他们确认了需要清除和修改记忆的人的名单，其中竟然不包括刘明先生和莫兰。对于个中缘由，两人都回答的支支吾吾模棱两可，我没有多问。发生在2012年的事，我也不怎么想知道。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提出我的一点要求，即为在这个名单上增加几个人。
　　“只要清除掉我今天晚上去找他们的记忆就可以了，拜托。”
　　“很不人道。”吟妹如是说，“非常不人道的选择。”
　　“而且还是你的家人。”三哥说，“又不是不能见，为什么现在还要去一次，给我们添麻烦……麻烦透顶。”
　　不错，我需要清除我家人的回忆。年幼的我，我的父母，祖父母，最关键的，我的二叔。
　　“如果可以不消除的话当然最好，”我说，“我保证不被他们认出来。”
　　“你要做什么呢？”
　　“还不能说，但我保证，一定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大事情。”
　　两人嘀咕了许久，说要加两千块。
　　“不然和上面不好交代。”
　　罢了罢了，我想，两千块算不得什么。
　　按照约定，我交出了两千块，他们则给我机会可以去见一次我的家人，或许不会清除记忆，但一定会做一定程度上的更改，这是他们给我最后的条件。
　　好了，我对自己说，我已经打开了回到未来的路，接下来，是时候自私一些，做一点不必关心人类的事情。
　　李梦换了身新衣服，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穿的白色连衣裙，我说好看，她问我是作为一个性变态分子说这话的还是作为绝地大师天行者说这话的呢？我笑称可能两者都有吧。随后我也开始收拾东西，我的东西少的可怜，莫如说根本就没有，都是从张小芸那里拿的，这两天穿的也都是二十三世纪的衣裳。打好包以后，我问李梦打算去哪儿？她说回家。
　　“对抗银河帝国这活计，可比想的要麻烦的多啊，天行者，本公主累了。”她说。
　　“不出意料的话，”我背起李梦的背包，提着我自己的一点东西，两人一起走去外面，“你可还要在接下来的最起码三部片子里带领反抗军重建共和国，反抗……”
　　“呀呀呸！”她朝着我的小腿飞来一脚，踮起脚尖捂住我的嘴巴，“谁许你说后面几部的情节了！不听不听！”
　　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挎包滑到胳膊上，她帮我往肩膀上提了提，我说送你回家吧，她没反对。只是问我，难道不想快点见到恋人？我说，那以前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她没什么大的反应，随口问，什么事？我说，送你回家。
　　李梦脸红了。
　　她脸红的时候分外可爱，尤其脸红又不说话的时候，她有着所有十五岁少女所能拥有的最可爱的特质。线条圆润的脸颊，尚未发育成熟的四肢，黝黑的短发和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的脖颈。
　　我们坐着慢悠悠的城际巴士回到城里，几次转乘，李梦没说要拦出租车，我们就尽可能的挑最绕的路线，快到她家那片住宅区的时候，天色已是黄昏。回到1999年以后，最关键的事总是发生在黄昏。可能是因为潜意识里，人类对黄昏又爱又恨的复杂心情吧。
　　“可知道有种浴缸是通电的？”我随口道。
　　“哦，有那种东西？”她显得兴味索然。
　　我们慢悠悠的走在住宅区的街道，天色泛着令人心生暖意的橙色，云则软的像羽绒，线条融化进了天空的色彩里。骑着自行车的少年，叫卖晚报的书刊亭，谁家厨房传来的叮叮咚咚，犬吠，情侣们交头接耳。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黄昏，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诺查丹玛斯也好恐怖大王也好外星人也好，哪一样都没出现在1999年的夏天。世界被我们偷梁换柱。
　　“只要坐进去，后腰那里就——”
　　“我说，”她打断我，“没什么更值得聊的东西了？”
　　距离故事开始时的那扇窗户和浴缸，只有不到白米的距离了，我从那里跳下来，跳进了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里。恍若昨日。这时候，不知哪里飘来了一丝很淡的甜香，使人心里一阵阵发痛的甘美的甜香。可能性正在不经意之间疯狂叩击我的心扉。我忍不住去想李梦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去想，如果我也留在1999年，不对，如果我和李梦是同一个时代的人，这一年我也十五岁，如果是这样，我会度过怎么样的人生呢？李梦又会度过怎么样的人生呢？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冲破了我的防线，每一种都尖锐而又给人以希望。或许，我会不可救药的爱上她，然后拥有一段十五岁少年所永远无法幻想出来的奇妙的恋爱。
　　或许。
　　我没办法不想这些可能性，我想到了这个夏天，如果我和她都只有十五岁，那样的我们走在薄暮时分的天空下，会想些什么呢？也许哪个平行宇宙里，这样难以捉摸的故事正在发生着。现在，这些将止步于可能性，我已经拥有了恋人，正是她将我带到这里，她一定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对我说很多没办法诉诸于语言的事。我需要她。
　　“李梦——”我停下脚步，对着她的侧脸说道。
　　“慢着！”她抓紧了我的手，用了很大的力，就快要把我的胳膊给拽下来似的，她说，“求你，什么都别说。”
　　“求你。”她低下头，用手搓了搓眼睛，从我那里接过自己的背包，短短的叹了声，她推我一把，说道，“走吧，快走！回你的未来去！快去啊，追回你的恋人，她在等着你呢，不要让女孩儿等着你，永远不要！快跑起来吧！”
　　说完，她飞快地向前奔去，她的背影好像有根线连接在我泪水的闸门那里，她向前跑几步，我就站在那里悄无声息的哭了出来。路过的人纷纷侧目，看吧，我想，随便看好了，对于你们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们早晚会忘掉这一幕，就像李梦一样。
　　李梦却突然停住了，我透过模糊的视线端凝着她的背影，她也在那里怔了许久。突然，她向我飞奔过来，我以为她是要拥抱我，可她只是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了速写本，她说这东西一定会被收走，或者擦干净，说着便撕下一张速写的画像给我，她又找出一张小贴纸贴在递给我的画像上。最后她把手机还给我了，做完这些，她眉眼低垂的道，
　　“天行者，能答应我一件事？”
　　“尽管说好了。”
　　她再次叹气，酝酿了很久才慢慢说道，
　　“等你见到二十年后的我，请你千万不要讨厌她。她一定很辛苦，她也很希望被什么人认可，就像现在一样，她一定很孤独，喂，天行者，如果见到她，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别怪她，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她一个拥抱可好？”
　　“一定做到。”我说。
　　一定做到。
　　“那……”她转过身，“二十年后再见。”
　　“二十年后再见。”
　　她再没有停住脚步，也没有回头，钻进楼里也没再看看我，我对她的最后一个记忆，居然是背影。到底也是李梦。我看着那张画像，是我和张小芸的速写，已然初具她自己的画风了，没有日期，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画的。贴纸是卢克天行者手握光剑的经典动作，下面用英语写着，愿原力与你同在。
　　今天晚上，在日期变更以后，从今天变成明天的时候，她就会忘掉昨天的事，忘掉这一整个夏天。取而代之的，是什么样的回忆呢？我猜不透，总之，二十年后要给她一个拥抱，李梦说的，一定做到。
　　愿原力与你同在，莱娅公主，李梦。
　　好了，我做个深呼吸，低头，再抬头，如抽水泵那样，只剩最后一件事了。
　　我走进看见的第一家杂货店，随便选了一顶帽子和布口罩，劣质的墨镜也买了一副，抠掉了镜片。我把口罩塞进口袋里，头发抓在一起全部帽子盖住，戴上了镜框，柜员恭维说非常好看。我说那样最好。出门后，我拦了出租车，赶在天黑前回到了海边。如果说还有遗憾的话，那就是没能和李梦还有张小芸一起看海。这件事，说不定二十年后可以实现。我对自己说，不管发生什么，都还有二十年的时间。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走到楼下，我戴好口罩，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的窗户，看不出什么端倪，不可以犹豫，外星人都对付过了，自己家人怕什么！我编造好自己的身份，就说是二叔的朋友好了，他认得我，一定晓得我来找他是为什么事。这时候我的记忆开始有点模糊，等等，好像……
　　没工夫确认记忆，我要说的事只有一件，不知道能够起什么作用，但我必须一试。机会只有一次。这就像每年只会出现一次的天相。该链接的，必须在这一天链接起来。
　　我按下自家的门铃，接起来的人居然是父亲，我说是二叔的朋友，来找他说点工作的事情，父亲很热心的给我开了门。我开始紧张，后脑一阵眩晕，脑门也开始冒汗，哪里会有人在这种时候带着帽子镜框和口罩到人家家里谈工作的事情呢？
　　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
　　但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算了算了，口罩还是摘掉吧，别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我摘掉口罩，大大方方的走进自己二十年前的家，还是原来的样子，与我记忆中如出一辙，只是这样看着还都年轻很多的家人，还有尚是幼童的自己，我的心里就划过一阵刺痛，鼻子发酸，我明明还是那样的小，怎么却一下子不得不为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开始烦心了呢？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一个没用的大人了呢？
　　可我没时间感怀，也不能在这里感怀。
　　我强忍住心底的情绪，一面看着记忆中的家，一面叫了二叔的名字，他看见我，表情起了很微妙的变化。
　　是的，二叔，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李梦，你可别想逃过去。
　　“我和朋友谈点事情。”二叔说着从桌前站起来，搂着我的肩膀，“我们去楼下谈。”
　　“一起吃饭吧。”祖母留我，那当然好啊，我想，可我不能。
　　能回到这里就已经是好运气了。
　　“请您别客气，我说点事情马上就走，已经吃过饭了。”
　　我跟着二叔一前一后走下楼，我给了他一巴掌。
　　“知道为什么吧？”我问他。
　　他久久没有吭声，我却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哪怕装作陌生人，他也还是我的二叔，见到他，知道他和李梦曾经有过什么，说不定还有有点什么，实在是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我知道他是个没有定数的人，就算在这一刻，坐在饭桌前的这一刻，他心里说不定还在想着墨西哥湾的鲸鱼。
　　“我知道。”他终于开口了，“我——”
　　“我只有一点要求。”我说，“要么信守承诺，要么什么也别做。诱惑勾引什么人，傻瓜都能做到，如何了结才是真正需要考虑的。米兰……”
　　“米兰昆德拉。”二叔接起我的话说道，“米兰昆德拉说的，看过那本书。”
　　“我说，被什么人强烈的需求着，这样还不够？嗯？”
　　二叔沉默良久，他和李梦的事，绝非一朝一夕的问题。
　　“明白，没有想要开脱的意思。”
　　“听着，我不管你是索罗队长还是什么混世魔王，就算你是外星人，你也绝不应该让女孩等着你，一分一秒都不行。事情既然是这样的，那么，等待就不该是无意义的，知道什么比遗忘更冷酷？你必须知道。”
　　就这样吧，我必须赶快离开，我在这里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完了。接下来，只有等。
　　还有二十年。我必须要快点越过这二十年的距离。
　　我拦下出租车，回到了烤肉店在的小巷子。
　　很难说故地重游是什么心情，总之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中规中矩。我已然在一个陌生的季节度过了两个月的时间。做了许许多多没办法诉诸于语言的事情，可我必须把这些整理出来，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回忆。它属于很多人。
　　恋人，李梦，张小芸，还有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
　　在1999年吸了一根烟，我最后打量着这座本应不复存在的城市，不复存在的夜空。说不定我什么都没做，世界本当如此。那些微波炉最后又会去哪里呢？我甚至怀疑，微波炉究竟能否当做电波武器……
　　我们做的，说不定只是徒劳罢了。那也没关系，夏天就该做些徒劳的事，世界就该被我们这样不三不四的人拯救。再见，李梦，再见，张小芸，再见，1999年。
　　我不能让恋人再等下去。就算再一次回到1999年也没关系，我不能让连接在这里断掉，我必须找回我的恋人。她一定在哪里等着我，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她说。我必须告诉她，她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个概念，而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失去她，那我连自己也会一并失去。
　　我就是这样的需求着她。就算到了新的世界，我也一样需求她。没什么好怕的，我不会再失去她了。
　　红袜队，达斯维达，卢克天行者，白色本田车，冰柜时光机，约翰威廉姆斯，卡朋特乐队，威士忌，议会牌香烟，炖牛肉，爵士乐，可乐，十进制外星生物，诺查丹玛斯，恐怖大王！
　　张小芸，李梦，恋人，还有我。
　　风向变了，我要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