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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九章·了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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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音未落,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厮杀声音,炎崆毗连河岸不远处,一彪军马猛然扯起大旗,金色旗帜很是耀眼。与此同时,对面山坡上另一队骑兵也已经从长草里现身,呐喊着冲杀下来!
白尘大惊变色,也顾不得国界边线,纵马过去一挥手,世乐护卫队齐刷刷抽出佩刀,越过界桥,护卫到陈唯身边。白尘急声道:“此处凶险,跟我来!”
他一把拉过陈唯的马缰,两匹马奔上一个河畔小山丘。居高临下望过去,数百名世乐步兵与百余名炎崆骑兵正自攻战。一名炎崆骑兵举起了佩刀,看样子是这一小队骑兵的队长。他将佩刀在空中停顿片刻,然后猛然向下一个虚砍。
炎崆骑兵齐声呐喊,开始了马队的第一次冲锋。
这是身为文官的陈唯唯一一次见到骑军对步军的野战冲锋。四十名骑兵被覆重甲,马披垂毡,倚借地形优势,从土坡上斜冲下去,而六十余名轻甲骑兵在土丘上开始放箭。
长枪重甲向世乐步兵发起的第一次冲击颇为有效,前方世乐步兵的阵型明显地被冲散了。但世乐士兵随即变换阵型,组成了最有利于抵御正面冲击的方阵。然后世乐步兵竖起拒马立在阵地前方,拒马是木制的战械,用以防守马队的进攻,而世乐弓兵在前方步兵和拒马的掩护之下迅速张起轻盾,组成一道严密的盾墙,只见箭矢从盾墙之后不断射出来。
首度冲击未见功效,面对敌军步伍严整的方阵,炎崆百名骑兵分成四支冲锋队。轻甲弓骑兵依靠速度闪避箭枝,同时不断向方阵中回射箭,削弱敌方实力,而重甲枪骑兵从不同的方向轮番向方阵冲击,一边冲击一边绕行,只要发现哪边动摇,立刻集中全军向这里突击。
双方一时间陷入了凝滞状态,炎崆骑兵在世乐步兵方阵之外来回奔驰,结队冲击。来自骑兵的奔雷蹄声践踏着大地,敲击之猛烈让陈唯座下的马都不安起来,不断刨动蹄子,打着响鼻。世乐步卒的统领已经命令弓兵准备好连射连发,当步卒统领从军阵中挥起手臂的时候,盾墙猛然放低一尺,远远的呼喝随风传来:“一轮齐射!”
“停!”白尘纵马驰出,放声呼喝。他拉马一直冲向两军交战的前沿,一边举起手中代表世乐权位的令牌:“都住手!撤兵!撤兵!”
他骤然横马冲出,白驹青衣,极其显眼,世乐军一时呆在原地,但一名炎崆骑兵却猛然拉开弓弦。
“住手!”陈唯不及思索,放声大喊。白尘在世乐朝中位居要职,此时为了相送方便,未着官服,只一袭青衣一匹白马将他送到边界上。假如这个天策步军的直接统领在此时被炎崆骑兵一箭射死,那么整个时局恐怕都会因此而动乱。炎崆骑兵闻声半回头,冷森森□□端平,弓身半臂张圆,箭头对准了陈唯。
陈唯高高举起了手,他的衣袖上镶有两道赤锦火焰纹滚边,是炎崆爵位的象征。炎崆骑兵齐齐一惊,白尘已经带马冲开骑兵包围圈,径直驰到世乐步卒之中。他从一名步卒箭囊中抽出一支箭,高高举过头顶:“步军听命,我是世乐白尘!”
世乐军统领趋前一步,微微躬身:“甲胄不便施礼,大人请吩咐!”
“炎崆世乐已经停战,尚在国界上所有部队立即整队!”白尘将箭枝一折两段。
他抛下断箭:“世乐全军撤兵三十里!”
世乐步卒齐声呼应,白尘微微一夹马腹,左手带缰,马身转过半个圈子。世乐马队跟着踏上界桥,后面是数百步兵。白尘与陈唯擦肩而过,错开半个马身,他举手向陈唯微微一揖:“陈大人,世乐就此撤军,日后相见不知是何时了。保重吧。”陈唯举手回了一礼,白尘再未回头,带马踏过了界桥。
陈唯回到炎崆骑兵阵中。一名骑兵小心翼翼地问:“大人?”陈唯恍惚了一下:“什么?”
“真的……停战了么?”
陈唯转过头去,看着满地的鲜血。世乐步卒留下的拒马横七竖八地摊放在地上,双方战死的士兵尸体就倒在不远处,一名步兵的眼睛还是睁着的,无神地望着天空,胸口插着一枝长枪。血水汇聚成一条小溪,蜿蜒流过土丘下面,最后注入了清澈的净河。
“不错,停战了。”他喃喃地说。
他想起了出使世乐的那一天,顾风睫提议亲自来送,而他拒绝了他的建议,坚持一人出使。顾风睫也只笑笑:“我信天缗终不会令我失望。”
他走远的时候,只看见顾风睫疲惫的背影。
原来,这个人是以他独有的方式来保护着他的天下。他用弑君的名声,换取了向世乐提出了停战要求的倾天权力。归根到底,他最后换取的,是未来的安宁。
“撤兵吧。”陈唯带过了马。炎崆骑兵无声地跟在后面。
他们或许暂时还不清楚两个敌对的国家达成了怎样的协议,但是眼前的战斗结束了,至少不用再流血。没有人喜欢流血。他们终于可以脱下甲胄,回到故乡,去做平常的百姓。在这个乱世中,和平是多么不可奢求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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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崆延祚元年,陈唯奉命出使世乐,目的是恳请两国交好,边境息兵。天缗应允之后,两国军队即各自撤离战线三十里,留出一块乱世中罕见的,空白安宁的国界线。这是陈唯最后一次能够插手干预顾风睫的政事,他刚一回朝,顾风睫就下了一道命令,让他专心修撰炎崆历史,不必再上朝参政。
很多年后,陈唯才隐隐猜到,顾风睫其实并不是在乎他把炎崆纪史修成什么样子,哪怕面目全非也没有关系。顾风睫只是要他去写,去沉浸,去埋头,借此来将他排斥于无数宫廷权术纷争倾轧之外,从而逃过十五年后那场由墨彦和发动的大清洗。整个延祚朝中,那个人始终以这种方式隐秘地保护着他,才让他在剧烈的政变中得以安然无恙。
但他那时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他。
因他曾唤他迦亚?
直到他人到中年,鬓边有霜雪的发丝,他才彻底想明白了:顾风睫对他的隐忍,纵容与保护,甚至对他近乎宠溺的态度,最后更保举他接替自己的官职,并非是对他这么一个清贫史官有多么敬重,而是因将他视为了某个已经远离,不可重来的镜像倒影。
对他的纵容呵护,只是顾风睫对过往岁月的一点顾望怜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