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劫》柳青陵

24、第五章·密谋

　　“霜雪容颜瘦，风砂催人老，怎得忘川渡，苍凉一断桥——”

　　酒楼上的歌声还在唱着，凄凉余味听着很是忧伤。风海灵抽手回来，整好了自己的发髻，先放下绛色重纱，然后放下厚重车帷，双手按膝，端端正正地坐在轿子里。

　　所有的声音景色都被帘子挡住，这个外面的世界与她彻底隔绝了。

　　顾风睫抬起头来看时，软缎车驾已经过去，重纱帘幕沉沉垂下，再看不到那人脸面。后面跟着的又是两队金吾卫，护送的已非妃嫔软轿，而是一辆驷马素车。那是妃嫔的家属，在游京过后即将被日夜兼程，护送出炎京郡。此时车中人亦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正是那骁骑都尉风海渊。

　　风海渊在人群中一眼认准了他，清秀脸上横生一股杀气，眼光如欲喷火。他一把挽住了车缰，跟着便跃下车来，在周围人群不及反应的时候，风海渊已经伸手攥住了顾风睫的领口。周围禁卫不知何事，按佩刀环围上来。顾风睫回都日子尚短，又不统领禁军，更兼一身便服，因而这些禁军并不认得。他略略偏头，从怀中摸出带兵虎符“关河令”，亮明身份。几个禁军互相望了望，有一个斗胆问道：“顾将军是奉旨传召德容妃么？”

　　顾风睫心中一动。他这几日告病没有上朝，现下早朝未散，帝王群臣都在宫中，尚不得见街面上这般情状，于是道：“皇上有几句口谕要我传话给德容妃家人，把那间茶楼腾出僻静单间来，容我问话。”

　　路边原有一座茶楼，里面人声鼎沸，顾风睫既这般吩咐了，周围人等哪敢不从。几个金吾卫急匆匆提刀上去把茶楼一干闲人都遣散了，下来赔笑道：“将军请。”

　　顾风睫扳下了风海渊的手，当先踏进茶楼去，寻了个二楼雅座坐下来。风海渊跟他进来，反手关门立在他对面，眼光愤恨之色难以抑制。他忽然一拳向顾风睫胸口砸过去，正捶在对方胸口，跟着又把顾风睫从椅子上揪起来，抓着他双肩推抵在板壁上，顺手反手两个耳光。

　　顾风睫并不反抗，甚至并不抬眼看风海渊，只是低头慢慢抹去嘴角的血，显出软弱而疲惫的神情。风海渊揪着他的头发撞在墙上，把他的侧脸压在粗糙板壁之侧，厉声道：“我恨不得杀了你，再杀了墨敛歌那混蛋！”

　　顾风睫并不惊讶他直斥君名，只抬起手来把散乱头发掖回去，淡漠道：“你恨他如此之甚，倒可以和我做比较。”

　　风海渊一怔，瞧他神情并非恼怒，又不似反语，恨恨道：“你失心疯了，似你这墨朝走狗，如何会恨自己的主子。”

　　“失心疯？”顾风睫轻微冷笑起来，“我清醒得很。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是这么清醒，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管你是疯了还是清醒！我只知道……我妹子把心掏给了你，你却视如草芥！以身份地位而言，你若向墨敛歌要求，他未必不肯应允你们的婚事，可你是怎么做的，眼睁睁看着墨敛歌纳她为妃！我父亲早已见背，只有兄妹相依为命……”

　　“我知道她恨我。”顾风睫在袖中捏着一根玛瑙簪子，尖锐触觉扎痛了指尖。

　　“她恨不恨你，我不知道，但是，我恨你！”风海渊咬着后槽牙，“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在炎崆生下龙子的妃子会怎样！”

　　顾风睫这才隐约记起，炎崆后妃律条之中，是有一条关于后妃产下龙子的。他自小不在炎崆长大，十五岁到了炎崆之后，又常年在军阵之中，于炎崆律法并不熟悉。墨敛歌当了太子以后，曾为他指派了一位师傅学习各种律法，可那师傅才讲了一半后妃律条，就告老还乡，墨敛歌还要再派师傅给他，他却以军务繁忙推拒懒得再学。因此，对于后妃律条，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于是他便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一句话就推脱得干干净净！炎崆历来严防外戚专权，生下龙子的妃子都会被处死！假使海灵不幸得男……”风海渊失态地喊起来，“你杀了她了！是你用看不见的刀在杀她！”

　　“不会的……”顾风睫喃喃道，“她未必会生下龙子……”

　　“顾大将军，海灵才不到二十，在宫中的日子长得很。”风海渊的声音冷成了坚硬的寒冰。

　　顾风睫似被人狠狠敲了一闷棍，疼得说不出话。他的心上，仿佛有一条吐信的毒蛇蜿蜒爬过，所到之处都沾染了剧毒，大片大片地溃烂。

　　风海渊又再厉声道：“我要你全家，不得好死！”他的声音尖利异常，像是刻毒的诅咒。

　　顾风睫变了脸色，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可惜你来不及。我全家十几年前就都不得好死了！……”

　　他看向窗外明媚阳光。车队已经过去了，街面上洒满了庆贺用的碎金纸屑，午后天气温暖，街道两边商户开门买卖，懒洋洋叫卖声随风传来，一两只蝴蝶飞过眼前，似乎一切祥和喜乐，战事和权谋，都是遥远的事情。

　　“来不及，是来不及了。海灵已经成了墨敛歌的妃子，什么都晚了。”风海渊颓然说道。

　　“风海渊，想救你的妹子，那不是办不到的事情。”顾风睫顿了顿，似乎是下了决心，缓缓说道，“颠覆墨敛歌的天下便可。”

　　他口气至为平和：“我要你的禁军的令牌，而我予你龙骑军的虎符‘关河令’！”

　　风海渊倏然变色，完全想不到顾风睫会提出这么大逆不道的办法：“龙骑军？”

　　“你只需用‘关河令’调动龙骑军，谎称演练，围攻都城，我便可以用你的禁军令牌，以陛下的名义调动禁军出城平定‘叛乱’，如此一来，城中空虚，我自带领一队龙骑军，便可轻松颠覆墨朝天下。”顾风睫似乎陷入了回忆，“龙骑军，那可是炎崆第一支重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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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骑军的建立，起源于五年前顾风睫初次遇到墨敛歌的战场。

　　那时候他还只是骑将，手下八百军马，沙场上抗命奔袭对方主帅，面前是世乐军如云战旗，他带队从侧面突围过去，强行撕开一个缺口，引马奔上高岗。

　　顾风睫居高临下立在显眼位置，耳边大风呼呼刮过，忽然心定如水。他知道胜败一举，一百五十丈距离之内有无数羽箭箭头正在瞄准他的眉心，而在他的视野中，世乐左军正有人白马金盔，叱喝四方。

　　他勒定马引臂开弓，并排搭上三发白翎羽箭，左手控弦，右手一寸一寸缓慢推开，铁胎弓绷得死紧，弦线卡在扳指槽口里，逐渐拉伸得细长，三棱倒簇箭头在眼底反着冷冷的白光。他屏气凝息，松开控弦指尖，极韧的弓弦一瞬间反崩回来！

　　咯嘣嘣！

　　他听见了惨叫的声音。白马将倒撞下马，咽喉上箭尾分外显眼，世乐军登时大乱。顾风睫引马奔下山坡的时候，听见另一侧世乐军中有人扬声高喝：“要活口！”

　　与此同时，冷森森箭支带着强劲风声迎面射来，顾风睫抬弓一格，箭势微偏，扎入右肩。他并不迟疑，回弓背上，左手翻腕拔刀，削断半截箭尾，接着带马向包围圈外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