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人》吴歌子

1、雨夜

　　“今天是十二月一号星期五，晚上九点三十分，局部地区多云转暴雨……”

　　红灯亮起。公交车司机急刹车，朝车窗外张望。暗红的都市上空逐渐覆上云雾，车前的雨刷也跟着随风颤抖起来。一分钟后，就在绿灯亮起的瞬间，雨水从浑浊的瓦缸里倾泻而下，猛烈地撞击这渺小而冰冷的城市。

　　难得一见的冬日大雨。

　　轮胎碾过积水，飞溅的水花泼洒在马路旁，好似爆裂的钢珠。司机烦躁地晃着脑袋，铝合金骨头咔吱作响，可是暴雨并不会因此而停下。他骂骂咧咧地用机械脚踩下油门，拖着空荡荡的车厢，继续在道路上缓慢行驶。

　　“下一站，玉安北路，请需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即将靠近车站时，司机这才注意到车上还剩下一名乘客。他睁大银色的人造眼球，半透明的玻璃瞳孔注视着后视镜里的人影。

　　“有下。”

　　红冰说着，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走到车门口。随着缝隙的扩大，冷风咆哮着灌入车厢，她的红色长发从松开的丝带中挣脱出来，宛如黑夜中燃烧的玫瑰。她撑起灰色的折叠伞，快步走下台阶，干练的倒影在后视镜上匆匆地掠过，在暴风雨中制造出可望不可及的奇异幻觉。

　　司机默默地目送她远去，车门缓慢地关闭，公交车的金色尾灯恋恋不舍地闪烁着，消失在无尽的风雨之中。

　　红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经过餐厅，窗边的半机械人无不停下手头的动作，出神地望着她转瞬即逝的背影。

　　“你看……”

　　“……是D0。”

　　“身上没有机械……”

　　“……但是她的确很漂亮。”

　　红冰无视了他们，拐进了一条窄巷里。路的尽头是破旧不堪的居民区，她在满地烟头和啤酒瓶的粗糙水泥地上行走着，就像是一个沦落于贫民窟的大小姐。但红冰并没有任何的陌生不适感，因为她的暂住地就在这里。

　　长安南街第九十八号，玉安瓷器行。

　　在十一岁之前，红冰的确能被称为大小姐。他的父亲红川曾经是本地燃料油圈子里重量级的商人，几句话的功夫就能影响附近三省的油料定价。年幼的红冰和父母一同住在豪华半山庄园里，不知为生活奔波是何滋味。

　　直到红川因资金链断裂出逃，抛弃母女二人为止。

　　不过，父亲的离去和家道的败落，并没有让她丧失爱与自理能力，这都得归功于她的母亲。不同于被安逸生活泡软骨头的贵妇，红母凡事亲力亲为，从不埋怨。就这样，小红冰在粗俗的底层生活中成功地幸存了下来。

　　——初中时在同桌抽屉里翻到的狗血言情小说里，好像也有类似的人设……

　　红冰并不介意拿这些梗来调侃自己的身世。不如说，每当自嘲时，她的内心反而会得到莫名的平静与安宁。

　　仿佛从未经历过真正有尊严的生活那般，轻松而自在。

　　“我回来了。”

　　她说着，推开玉安瓷器行的门。

　　玉安瓷器行的一楼是店面，二楼是房间。百宝柜里都摆着兔毫盏之类的瓷玩，店内还供着潮汕金漆木香炉、梅花茶几和冰裂纹茶杯。虽然老居民区并不适合开这种高雅店铺，但熟客都很给面子，所以生意还算过得去。

　　“哟，巧了，我也刚从机场回来。”

　　一身旅行装的隋意坐在太师椅上，疲劳地向红冰打了声招呼。他抬起机械右臂，指节分明的金属手指在灯光下闪烁着瞎眼的光芒，红冰感觉眼睛被晃得有点发痛。

　　“两周不见，有想我吗？”

　　“没。赶紧把这些破烂玩意儿和行李箱收回房间里去。”

　　“别，好歹也关心我一下啊……让我再歇会儿……”

　　瓷器行老板隋意，同时也是红冰的室友，本质上是个很自我的宅男。白天坐在铺头和客人沏茶聊天，晚上在地下室里捣鼓机械，弄得店铺大半夜散发出诡异的光，也使得瓷器行荣登长安小区十大怪谈之首，不过，方圆一公里内的熊孩子们都不敢靠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明明是个搞研究的料，却要来人间搅这滩浑水。

　　红冰考上西大时，隋意已经从生物科学院辞职了。她曾在新闻中听说过他的名字，印象中是个混出了些名堂的年轻研究员，但后来，隋意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表彰名单里，红冰自然也就把他忘记了，直到她来玉安区租房的时候，才无意间碰上这位正在招租的堕落科技天才。

　　——不过说实话，除了那个麒麟臂机械女友，也没见他这段时间有搞出什么名堂来。

　　红冰暗地里忍不住吐槽，但嘴上还是要表示一下对他的关心。

　　“……好吧。这次的外地考察有收获吗？”

　　“和几个D2老朋友吃了顿饭。他们最近在研究专为D0设计的机械臂。”

　　隋意的机械右臂瞬间伸长，从不远处的茶几上拿起一杯红茶，然后又缩回了原位。他心满意足地喝着茶，突然想起了红冰的D0体质，于是便咂了咂嘴，随口问道：

　　“你要不要也整一个？”

　　“不必了，‘伸缩自如’的器官，还是留给你自己用吧。”

　　红冰说罢，还不忘坏笑一下。隋意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啧，大小姐，我真没开玩笑……现在可是人类机械化的加速时代，如果不改善的话，就您现在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以后恐怕有得受的，还犯不着担心我这个D1。”

　　她不语。

　　——又是那个机械化耐性级别。

　　随着生物科技的发展，科学家研制出了越来越高级的人造器官，用以抵抗躯体的老化与病变，在社会的大力推动下，生命提升到新的水准，人均寿命也从二十一世纪初的七十五岁上升至九十岁，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人类主动舍弃容易劳损的肉身，换上强大的机械与人工材料，朝着延长生命极限的方向不断前行。

　　但是，人类本质上还是高级动物，躯体对合金等材料的排斥反应依然存在，且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除。为了保证永久性改造的安全进行，所有加速时代新生儿都需进行机械化耐性测试，并被分为四个Distinction级别。

　　——从0到3。数字越大，对机械的排斥反应越弱，也意味着躯体能更好地与人造器官兼容。

　　红冰的体质D0，便是机械化耐性级别的金字塔底——她不能接受人造器官的永久移植。而且别说以强大为目的的永久改造，就连消除病变的移植手术都得依靠特殊材料。像她这样的人走在街上，总是让大众心生怜悯。

　　但她并不是那么在乎。

　　“无所谓，做个自然人倒也不赖。”

　　她走到茶几旁，端起瓷杯，将已经冷掉的茶汤一饮而尽。似乎是受到了冷热温差的刺激，她的心脏有些抽痛，细密的汗水从额头上微微渗出。

　　“……嗯。”

　　虽然隋意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但见红冰这副样子，也就没敢再说下去。有些东西，还是选择无视为好。

　　一阵沉默后，红冰才缓缓开口道：

　　“除了D0机械臂，还有什么其他的收获吗？比如手信之类的。”

　　“有……不过并不是当地的特产。”

　　隋意吞吞吐吐地说着，似乎有些为难。红冰原本对手信并没有太大兴趣，只是随口问问，可是见对方一副有隐情的样子，她内心的小恶魔又忍不住开始作祟了——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陋习的产生有些不可思议。

　　“哦？那是什么，不会是带了外地的漂亮姑娘回来供我解闷吧。”

　　她拍了拍隋意的肩膀，云淡风轻地嘲讽道。不料隋意听了，霎时间面如死灰。

　　“这个嘛……”

　　“没事，你就算是带充气娃娃回来，我都不会嘲笑你。”

　　“诶诶，什么充气娃娃，别瞎扯淡。其实……”

　　“我没扯淡。我也喜欢漂亮姑娘，我不介意。”

　　“我服了你了，能不能有点贵族气质？”

　　面对红冰漫不经心的垃圾嘲讽，可怜的隋意实在是忍无可忍，但也只是无力地低吼了这么一句，而后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过了许久，他才下定决心抬起头，直视着红冰的双眼，哭笑不得地反问道：

　　“如果我说……”

　　“说什么？”

　　“我真的带了一个改造人姑娘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活的？”

　　“活的。”

　　“很漂亮？”

　　“漂亮。”

　　“哪儿？”

　　“在二楼躺着呢。”

　　“……”

　　红冰明媚的笑容瞬间消失。隋意见状，顿时感觉神清气爽，他站起身来，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慢着，你去哪儿？”

　　听到红冰慌张的追问，隋意愉悦地回眸一笑：

　　“当然是去看你的漂亮姑娘啊。”

　　——得，漂亮姑娘那四个字还带重音。

　　红冰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已经是又气又羞，竟不知如何是好。见她杵在原地不动，隋意只好轻喊了一句：

　　“好了，不开玩笑了，你也上来看看吧。”

　　“……”

　　红冰默默地看着隋意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大放阙词后的羞耻感逐渐退去，她叹了口气，只笑自己对未知的事物发展缺乏基本的想象力与推理能力。

　　——这就是所谓的自作自受吧。

　　沉思了片刻之后，她关上一楼的灯，然后拖着隋意的行李箱走上二楼。

　　——也罢，不就是个改造人嘛，满大街都是，没什么好稀奇的。

　　尽管如此，红冰却莫名觉得手足无措。犹如飞鸟遗落在山谷里的回音，她悸动的心跳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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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是个新人，请多指教！有些设定需要解释清楚（比如1021心脏病），所以前四章会有点慢热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