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走录》赤蚁

9、九

　　哗啦啦的雨声铺天盖地挤进她脑壳里，在整片识海里狂暴冲刷！
　　余幼眠头疼欲裂，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好难受！好疼啊！她在自己的意识里痛哭，恨不能敲碎了自己的头。
　　欲死不能地独自承受着这种灭顶之痛，一分一秒都极其难熬。
　　余幼眠的意志已经崩溃，身不由己在炼狱般的混沌里抱紧自己，泪水不断。
　　父亲，哥哥，小玉……言哥哥，谁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啊！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过了那么久那么久，那迸炸敲击的雨声骤然远去，越来越远，恍如隔了一个时空。
　　劫后余生吗？
　　可惜并不是……
　　魅生恍惚地睁开眼睛。
　　房间里点了灯，那一点光焰温暖了周遭的昏暗。
　　魅生就看着那点烛火，入了神。
　　她好久没有见到过亮光了。
　　余朝年拿着那盏灯走近她，放在床尾的灯台上，手不易察觉地一抖。轻轻坐在床畔，目光复杂地看着床上的女子，问：“你是谁？”
　　如果是余幼眠的话，肯定立马不客气地怼他：“哥，你发什么神经？房间里还搞这么阴森，耍谁玩呢？！”
　　可是，余幼眠回不来了，回来的是个陌生的女人。
　　魅生的目光从灯盏移到说话的人身上，背光的余朝年不让人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幽暗的环境，陌生的人，意图不明的问话，魅生眨眨眼，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点儿兴奋。
　　她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脸，不可思议道：“我这是……又活了？！”
　　余朝年的心，塌了。
　　面前这个人，眼神，情态，以及说话风格，都和余幼眠不同。
　　余朝年的眼底泛起水光，撑在膝盖上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魅生忽然停下揉手捏腿的动作，反复摩挲自己的脸，惊疑：“不对啊，这不是我的脸，身形也有点不一样……而且……莫非……”
　　余朝年坐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打算出去静静，这个房间让他感到窒息。
　　魅生仰着头看他，锐利的眼神中是掩饰不了的狠戾：“把这个身体救醒的人在哪？”
　　余朝年愣住了。

　　一楼露台处，淅沥沥的雨水敲击着竹檐，落在竹脚楼底部，蓄作一汪汪小水洼。
　　在雨帘之内的一方空间里，刚从昏迷状态醒来的小玉抱膝团坐在藤椅里，方才行踪不明的言珏远远站在另一边，负手观雨。
　　两个人一左一右，一坐一立，彼此沉默着。
　　厅堂内倚窗而立的关染正望着雨中的竹林沉思，偶尔费解地拧眉，会不自觉咬起大拇指。
　　小叨在她手边轻轻跳动，不离她左右。
　　所有人都没去打扰角落里撑头沉默的离陌，现在的他看起来很平静却极不稳定，每个人都心事重重，没有人知道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神秘人，干尸，心底的声音，空间扭曲，时间倒流，飞溅的血，刺目的红……
　　他独自慢慢消化着一切，不敢与他人言，他觉得自己恐怕是疯了，所以出现了幻觉。
　　当一只手拍在他肩上时，离陌浑身一抖，抬起头，露出惊惶的小鹿一般可怜的眼睛。
　　余朝年脸上的表情很奇怪，说出来的话更奇怪：
　　“离小公子，楼上有人找你。”

　　余朝年陷在太师椅里，失魂落魄地看着天花板的某一处。
　　言珏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伸出手覆上他的肩头。
　　良久，余朝年才喃喃着说：“眠眠没了，和梦中预示的结局一样……我什么也没做到，什么也没改变……我没找回她，没跟她好好道别，没再抱抱她哄哄她……她很怕疼，受不了委屈，表面凶巴巴的，但是心软又爱哭……我再也看不到她张扬地笑，痛快地哭，率性地爬树了……也再也听不到她喊我哥哥，骂我混蛋了……我不敢相信，她已经离开我了……过去的日子里明明她都在的，怎么未来那么长，却会缺了她……不该的啊！”
　　两滴热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言珏却在他身旁说：“改变发生了，你没注意到吗？”
　　余朝年闻言恍惚一愣，随后语气怪异地问：“你说什么？”
　　言珏似乎没注意到他语气的不一样，依然淡声道：“是时间。一个月后的情况却在今天发生了。”
　　今早确实有特殊的事情发生，改变了余幼眠的命运轨迹，提前踏入死境。
　　余朝年已无心去追问过去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心里只在想着：
　　那个鲜妍明媚，娇纵恼人的妹妹，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余幼眠，没了！
　　可是，为什么言珏，可以那么理智而冷锐地，在此时此刻，此情此地，和他谈论那些？！
　　余朝年的背脊弯下去了，颤抖着双手撑着垂落的头，低哑的声音里满是痛苦，不解和烦躁：“小言，眠眠消失了，你就没什么感觉，没什么触动吗？”
　　等不来言珏的回答，余朝年红了泪眼抬头去看他，只一眼，心便凉了下去。
　　他的朋友，或者说已经成为过去的朋友，用一种说不清怜悯还是遗憾的目光看着自己，收回了放在他肩上的手，淡淡地说：“余兄，还记得我们昨晚的约定吗？”
　　余朝年说不出话，他已无话可说。
　　没有阻止言珏的离开，甚至睁大了通红的双眼去看，言珏转过身，走出去，然后，很快消失在雨后雾霭之中。
　　毫无疑问。
　　余朝年本已脆弱不堪的心被言珏的无情绝义深深刺伤了。
　　他的心中萌生了恨意。
　　他无心压制。
　　对言珏的恨意冲淡了失去余幼眠的痛意，却同样让他难过得喘不过气。
　　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当命运的重拳无法躲避地挥来时，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无力招架。

　　蜷缩在藤椅里的小玉还不知道余幼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她的眼前总是浮现着余幼眠的尸体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的场景。
　　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离开，有人痛哭，她也想离开，她也想痛哭。
　　她怀疑是自己耍的小聪明害死了余幼眠，可是她不敢对任何人说。
　　她没想到余幼眠在得知父亲兄长同意“百年之约”后会死掉。
　　是自杀吗？
　　为了反抗联姻而自杀吗？
　　会不会太偏激了？
　　小玉想不通。
　　她以为余幼眠会发飙，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但绝不会真的死掉，她刚刚从鬼门关走回来，怎么可能不惜命？
　　自己刚接触她没多久，真的就能准确预料到她的行事风格吗？
　　答案是：不能。
　　她一点都不了解真实的余幼眠。
　　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去了解那个人了。

　　余幼眠的死带给小玉的冲击更多是对于自己的拷问。
　　她的一举一动，即使是她最不经意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到一个人的生或死。
　　曾经她不懂，因为没有逼到她眼前。
　　现在她懂了些，却更觉得害怕。
　　害怕一无所觉的自己，也害怕和她同样一无所觉的其他人。
　　我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坠入深渊……
　　小玉想得脑袋都要炸了，而且厅堂里传来的男人痛哭声，让她阵阵发冷，不禁更紧地抱住自己，埋缩在无人发觉的角落。
　　黑暗中的眼睛不断滚落泪水。
　　是忏悔，也是恐惧，是厌弃，也是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