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走录》赤蚁

50、五十

　　关染采了些野果裹腹，蓄积体力。
　　“既然到了云鲸岛，正好去拜访一下旧识吧。”
　　关染无需问路，就被视外来客如洪水猛兽的岛上居民押到了圣女的面前。
　　花念筠守了离陌整晚，正要阖眼休息一会儿，被外面的喧闹声催逼出来。
　　“吵什么吵？！大清早扰人清梦！”
　　暴吼声平地炸起，人群中瞬时一静。
　　关染汗：“呃……小花，初次见面，你还好吗？”
　　小花？
　　花念筠瞪圆了眼睛，泪眼汪汪，似乎是与故友久别重逢喜极而泣，然而脱口而出的话却是：
　　“你是小关，你没死？”
　　她以为随着千语楼覆灭，小关也葬身血海了。
　　关染擦汗咧嘴：“……还没。”

　　如果说花念筠是柔弱的外在彪悍的内在，那么关染恐怕是强悍的外在脆弱的内在。
　　个性迥异且足不出户的两个人原本是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当然，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唯一的交集也不过是买卖关系。
　　将有关冥陨下落的线索卖给花念筠的千语楼那个人，正是化名“小关”的关染。
　　两个人取的化名都很随意啊……

　　捧脸看着关染狼吞虎咽，扫荡早食的模样，花念筠推了杯热茶到她手边。
　　“嗝～谢谢。”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关染捧杯浅啜一小口热茶，抬眉对上花念筠探究警惕的目光。
　　安抚般笑笑：“放心，我这次是特意来找你的。”
　　花念筠：“？”
　　“你忘了，当初我卖消息给你，可不是无偿赠送的。”
　　“……我记得，你说是有条件的，但是你当时没想好。”
　　关染放下茶杯，杯底触碰桌面，发出一声钝响。
　　“我现在想好了。”
　　花念筠的肩背挺直，气势随之一盛：“我当时也说过，让我为难的条件，我是不会答应的。”
　　关染乖巧摇头：“不为难你哦。”
　　气势微松，花念筠问：“究竟是什么？”
　　关染身子前倾冲她勾了勾手指，在花念筠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花念筠不可思议地看着一脸笑意的关染，问：“你来真的？”
　　关染笑：“假的。”
　　……看来是真的了。
　　花念筠抿唇看了她许久，关染避开视线看向门外的白沙地。
　　“你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要这么做的吗？”
　　关染原想搪塞一句“是”。
　　话到口边，却变成了：“嗯……没有。”
　　如果深思熟虑的话，理智会让她选择退缩。

　　关染不希望继续被问下去，突地站起来，说：“走吧！”
　　“现在！？”
　　“不然呢？还等什么？”
　　她已经等得太久了，再等下去就会疲倦，也会愈发厌恶自己。
　　花念筠扶额：“你还真是……”
　　说走就走，来一场送命之旅。

　　“小关，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
　　“我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孩……如果早些遇见你，或许我会想要和你成为朋友吧。”
　　花念筠身上的某些性情是关染她向往而不可得的。
　　每交一个朋友，就像收获一件宝物。
　　她喜欢的每一个女孩子，身上都有独一无二的珍贵之处。
　　霍小茉的毒舌仗义。
　　青艾的淡泊可爱。
　　湮的帅气体贴。
　　花念筠的反差魅力。
　　还有……
　　尹梓的坚强温和。

　　两个人来到昨晚魅生消失的水潭边。
　　“原来，初生花是这副模样。”
　　“很丑陋吧？”
　　“嗯。”
　　“但是海底的花却很美。”
　　圣洁的花朵，丑陋的根茎。

　　“我应该怎么做？”
　　关染跪坐在潭边，看着密集的血红根须，无处入手的感觉。
　　花念筠再次问：“你真的决定好了？”
　　关染缓缓把手伸入潭水中，沁凉入体，意外地很舒服。
　　“换个角度想，这一次有我以身试花，身为圣女的你，可以有机会见识到初生花的力量哦。”
　　花念筠哑了一下，轻声说：“会消失的。”
　　阿生姐就是在离陌眼前消失的。
　　关染忽然想到什么，扭身问：“小花，等会儿你如果害怕的话，就回避吧。我担心会给你留下心理阴影。”
　　离陌都受刺激晕过去了，接下来的画面十有八九不会那么平和……

　　花念筠张口刚要回应什么，惊见关染整个人被红色根须拖进了水潭！
　　“啊！小关！”
　　“别过来！”
　　短促而强硬。
　　这是关染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花念筠怔在原地，没有动，眼睁睁看着密密麻麻的根须变作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将关染一口吞下……
　　温暖的日光下，水面剧烈波动了一阵，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场错觉，一场梦。
　　好冷……
　　花念筠紧紧抱住自己，软倒在地。
　　“小关……是谁？”

　　寒冷幽蓝的海底，有一朵荧光流转的花。
　　被层层血红根须裹挟的关染，漂浮在海底，自如地呼吸，惊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初生花。
　　揽月之心，是引路的明灯，散发出温暖的白光。

　　“你来了，我的孩子。”
　　关染听到了极为亲切熟悉的声音。
　　熟悉到让她鼻酸泪目。
　　是关隐长老的声音。
　　“姥姥……”
　　“丫头不哭，哪个小皮猴让你受委屈了，姥姥去治他！”
　　熟悉的腔调和语气，让关染止不住落泪，哽咽地笑：“没有受委屈，是我太高兴了，没想到还能和姥姥……说说话。”
　　“丫头还记挂着我，我就知足了。”
　　关染胡乱地抹掉眼泪，说：“姥姥，我很快就可以再见到你了，你高兴吗？”
　　“高兴，当然高兴。能再见到你这个小哭包。”
　　关染不好意思地笑：“嘿嘿。”
　　小时候争强好胜，稍有点儿弱势就会气哭，没少在隐长老跟前哭诉。

　　关染隐约意识到“隐长老”是初生花的假象，但是她乐于配合。
　　“姥姥，我哥他成亲了，嫂嫂是个很温柔的人。”
　　“是吗？谷里最让人头疼的皮猴终于被人收了。”
　　“哈哈，是啊。真没想到他会那么早安家，我一直以为哥哥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成为一个浪子……”

　　“姥姥，你还记得霍小茉那丫头吗？她和靳左师兄分分合合好多年了，也不知道这对欢喜冤家会继续纠缠到何年何月……不过，今生我是吃不到他们俩的喜酒了。”
　　“丫头，你呢？有没有喜欢的小伙子，姥姥帮你掌掌眼。”
　　“我啊，我有喜欢的姑娘～嘻嘻。”
　　“……”
　　“姥姥？”
　　“傻孩子，你还是小孩子心性啊。”
　　“嘿嘿，就让我们跳过这个话题吧！”

　　“姥姥，你还记得我母亲的模样吗？”
　　“姥姥，庄拯果然派人来找我了，我没有乖乖回到他身边。”
　　“姥姥，谢谢你陪我长大。”
　　“姥姥，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再见吧……”

　　关染察觉到身边的根须蠢蠢欲动贴上自己的皮肤，蓄势待发要扎进自己的身体。
　　说不紧张是假的。
　　“姥姥，会不会很疼啊？”
　　关染不自觉地撒娇，如果没有听到隐长老的声音，她就默默忍了。现在既然听到了，就会下意识寻求安慰。
　　“乖孩子，忍忍就过去了。”
　　……那应该是很疼了。
　　这个想法刚刚出现在脑海，仿佛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根须，纷纷扎向关染的每一寸肌肤……
　　“嘶！”
　　关染既惊且疼，痛快地晕了过去。

　　初生花蓝瓣红根，吸收人的灵魂和血肉。

　　“磨碎荆棘的鲜血外衣
　　砍破牢笼的光滑铁栅
　　愤怒挣脱内心的粘稠拖拽

　　即使背脊斑驳
　　根骨寸裂
　　也要嚣张长啸
　　猖狂嘶叫
　　属于你我的世界
　　容不得左右摇摆

　　倾听大雨倾盆的沉闷
　　打击嘈杂的私语
　　窸窸窣窣
　　永不停息
　　在静谧的喧嚣里疯狂
　　逃脱不得

　　染红的双瞳
　　响应月夜沙漠里的孤狼
　　淋漓又美丽
　　一如潺潺的血泉
　　灌养贫瘠的荒原

　　追寻着虚无的太阳
　　迷眼于冷情的月亮
　　痛苦难抑的叹息
　　癫狂欲绝的笑眼
　　自我束缚着滚落泥潭
　　连眼泪都荒谬难堪

　　渴望着朝阳明媚的深林
　　向往着深不见底的寒渊
　　连皮囊也不要
　　把记忆赠给黄泉过客
　　天真无邪的笑容
　　毫无生机的面孔
　　永远回不到最初的起点

　　嘶声裂肺的呼喊
　　遥遥回荡在屏蔽壳外
　　被欢声笑语掩盖
　　我们去向何方？
　　去往虚假的幻境终途
　　享受余生的无知无觉”

　　当□□被吸食殆尽，关染的灵魂附着在揽月之心上，成为花心上的一片洁白羽鳞。
　　“天生能和动物交流的孩子，我接受了你的献祭，现在请告诉我，你想要回到哪个起点？”

　　回到哪个起点呢？
　　和姜竹之擎云镇重逢的那一天？
　　和纳兰笙中原初遇的那一天？
　　和余朝年千语楼看日出的那一天？
　　或者，关染离开落云谷的那一天？
　　姜竹之邀她看流星的那一天？
　　余朝年离开千语楼的那一天？
　　纳兰笙街头行乞的那一天？
　　尹梓流落南风坊的那一天？

　　原来，想要改变的命局那么多，那么多……
　　可是她最想要改变的是更早更早之前的命途。
　　“请你，助我回到那一天，连欣和庄拯相遇的那一天……”
　　她最想要改变的是，母亲和父亲的结局！

　　揽月之心的声音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响起：“如果你选择了出生之前的时间点，那么那个世界的‘你’将不会出生。”
　　“你决定了吗？”
　　洁白羽鳞上慢慢沁出一滴无色水。
　　“请你，帮我。”

　　“带着漠然的面具隐匿人海
　　粘黏着柔弱可欺的笑容
　　漫不经心下的心颤
　　被完美掩藏

　　咄咄逼人的气势
　　措手不及地招架
　　一瞬之间的较量
　　甘为下风
　　成为命运的囚徒

　　痴痴傻傻地期许未来
　　钻心刺骨地承受现在
　　看不到一朵花开的艳丽
　　听不到一声雀鸟的啾鸣
　　黑暗蔓延
　　屏蔽了鼎沸的人间世语

　　缅怀上一刻的安逸
　　茫然于此刻的冰寒
　　冻结下一刻的火热
　　顺应着命运的安排
　　抑或
　　自己内心的暗示
　　无阻无碍
　　滑向深渊

　　离开我爱的人
　　也避开爱我的人
　　迎着躁动不安的狂风
　　走向自我毁灭
　　没有留恋
　　没有不舍
　　没有心
　　没有情
　　只有任性的自己
　　放纵□□的死亡
　　灵魂的消逝

　　罔顾前世
　　蹉跎今生
　　来世再不相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