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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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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枭是天生的剑者,手里握着的长空剑是他从小到大的陪伴。
放眼天下,在剑之一道上,能敌得过柯枭的人,屈指可数。
犹记得五年前,关山越仗剑闯江湖,对上初涉江湖的柯枭,缥缈山一战,柯枭伤了左眼,关山越弃剑学刀。
一个成为隐目子,一个成为墨刀客,相继跻身“五秀”之列。
湮倍感失望的是,柯枭和关山越没有成为仇敌。
柯枭向来独来独往,经常在深山密林里修行,短则数月,长则两三年,不与外人接触,也不与旁人交谈。
关山越举止洒脱兼之性情跳脱,比剑输给柯枭之后,有段时间每日都要上山找柯枭切磋武艺,输了就倒在地上耍赖,赢了就拖柯枭下山去玩,一来二去,入了柯惜的眼,进了她的心。
那个对关山越而言,无关紧要的那人,却是湮珍而重之放在心上的人。
如果没有柯枭把关山越引来九柯门,她的悲哀会不会少一些?
看清柯枭的第一眼,左手剑就刺了过去,没有繁复的招式,只有最直接最简单的招式。
刺心一剑。
柯枭不发一言,见招拆招,长空剑并不出鞘。
湮越打越兴奋,表情狠戾,牙尖嗜血,眼角和眼尾都在发红,衬得深蓝色的眼睛极为冷冽,在夜色中划出道道蓝色光弧。
最终在被柯枭剑鞘点喉时,脱力软倒在地。
柯枭走近,闻到她身上的酒味,沉默地将她拦腰抱起,往西厢房走去。
疲累到极致是淡化存在感的浮动,湮蜷在柯枭怀里,好像悬浮在他的手掌之上,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和他“嗵、嗵”的心跳声。
走到门口的时候,湮开口说:“放我下来。”
柯枭依言将她放开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湮抬头看他:“怎么,没打够?”
那只不染尘埃的右眼淡淡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我去打水”,转身走了。
声音干涩,太久不说话的缘故。
柯枭这次只闭关修行了半年,提前回来了。
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件事。
柯枭结束修行回来了……
那个姓关的岂不是又要频繁往山上跑?!
湮烦躁地推门进去,一边扯开领口散热,一边翻衣柜,在房间里逗留了很久才拿着换洗衣物出来,去了隔壁的专属浴房,浴桶里已添满了水。
柯枭已回到东厢房,灯光下,看着手里的信发呆。
信是柯小贝写给他的。
柯小贝是九柯门的老幺。
说她先去极北之地的冰脊山看看冰寂花开了没有。
她说想用冰寂花治好他的左眼。
她说她有话想当面告诉他~
柯枭伸手摸向刘海下的左眼。
他不怎么去触碰那道斜长的伤疤,他不在意自己受伤。
但柯小贝在意。
当年柯枭直面关山越那一剑,不闪不避,抬手将长空剑刺向对方的心窝。
关山越一边骂他“疯子”“不要命”,一边痛痛快快认了输,并遵从比约,不再碰剑。
缥缈山一战后,找柯枭比剑的人很多,输的人一样多。
除了关山越弃剑学刀外,有些人一蹶不振,退出了江湖,绝大多数的人忽视比约,继续磨练剑技,也继续和人比试。
关山越曾经开玩笑:“既然输者弃剑的比约形同虚设,为何不取消?莫非是柯少侠懒得说?”
当时柯枭擦拭着长空剑,没有回答。
一旦在剑道上输给别人,此生不再碰剑。
不厌其烦地次次重申,都是对自己说的。
柯枭不在意别人违约与否,唯一的变化是从被人挑战变成了挑战别人,未尝败绩,只除了有一次。
半年前,隐目子柯枭与青衫公子言珏对战平沙海,平局告终。
正好,再去挑战言珏一次。
言疏阁就在冰脊山脚下。
泡在浴桶里闭目养神的湮忽然闭着眼骂了句:“大半夜不睡觉,练什么剑?!”
但是,知道有个人和她作伴一起彻夜不眠……
感觉还不错。
彻夜沉眠的人则在月下编织着梦境。
关染小时候经常发烧,一发烧就晕晕乎乎的。
每个月长老要考察课业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她太紧张还是太用功,总在前一晚开始犯晕乎,好在她不怕喝苦药,习以为常地从隐长老那里接过药,痛快地一口闷下,砸吧砸吧嘴,皱着眉去喝糖水。
第二天轻飘飘进学堂,成竹在胸地回答长老的提问时,余光能瞥见姜竹之频频回首看她,心中暗笑,面上却很正经。
下学之后就一个人慢悠悠晃过药田走进莽莽深林。
从森林出来,十次有九次可以看见姜竹之和其他师兄弟一起挽着裤腿在药田里忙活。
她会在田堤上停留一会儿,静静看他专注地和其他少年讨论着什么,姜竹之经常是背对着她的,有时转身之际正好瞥见关染在那儿站着,会下意识抬起手背遮一下自己的唇角。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在掩饰嘴角的笑。
情难自禁地,流露出喜悦的隐秘笑容。
青涩而羞涩。
软化了她的心。
关染原本木呆呆的脸便也会情不自禁笑起来。
姜竹之会从药田里走过来,微仰着头笑看着她:“要回家去?等我一起吗?”
关染摇摇头,看了眼药田里的其他人,说:“你接着做你的事情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姜竹之便挥挥手,叮嘱道:“路上小心。”
关染笑笑,转身走开了。
她不想影响到他。
然而,她不可避免被他影响了。
她选择了逃避。
关染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发呆,也越来越频繁地在各个长老的授教期间走神。
她会和损友霍小茉一起称病逃学,只是在阡陌小道间漫无目的地游荡就让她觉得惬意很多。
关山越会带着她去后山逮兔子,下河捉鱼,也会约上各自的朋友一起在晚上放烟花,吃烧烤。
这么多的场景里,却没有姜竹之的影子。
姜竹之已经开始出谷行医了。明长老经常带着他的得意门生外出游历,一走就是好几天。
关染陪着隐长老待在落云谷,她不向往谷外的生活,只偶尔在想起姜竹之的时候,会设想他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
她从来不问,他也从来不说。
当初那个缠着她说东说西的少年不知不觉中慢慢长大,会笑着把所有心思藏在心里,不与人言说了。
姜竹之是专注于行医救人的,关染知道。
姜师弟和云师姐才是志同道合的两个人。
关染不仅医术不精,还有意和他背道而驰。
她从被他仰望,变成了仰望他。
关染开始有意躲着他,躲不过就大大方方打个招呼,不过说两句话就匆匆擦肩而过。
一边躲着他,一边注视着他。
害怕被看见,又期望被看见。
关染知道自己生了病,相思病。
关染把自己沉浸在那痛苦的隐秘愉悦里,肆无忌惮而强自压抑。
她恨不得整日整夜待在森林里,听着江湖中千奇百怪的人间事,给自己描绘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关染和姜竹之的交集越来越少,交情似乎也越来越淡。
那一天,太阳很大,蝉鸣声很响,近于无声。
关染坐在树上,看见姜竹之从山坡那边走过来。
他已经从谷外回来五天了,关染看见他竟有了隔世之感。
她见证了姜竹之由一根小豆芽抽条成挺拔的小树,又蜕变为矫健的小鹰。
她却第一次见沉淀了泥沙与金砂的湖湾。
姜师弟比她这个师姐更早更快地长大了。
关染没有任由姜竹之路过,她真有点儿想他了。
“喂!姜竹之!”
关染扶着树干一边喊他名字一边挥手,紧张地期待着。
树下的姜竹之抬起头来,看见是她,极自然地笑了。
关染是被大君啄醒的,睁开眼的时候被林叶间的太阳闪了眼。
“大君?什么时辰了?”
“已经晌午了。”
青艾的脑袋探过来,正巧挡了太阳光,关染看不清她的脸。
“小艾?啊……我以为我还在梦里呢。”
“做什么梦了?你明明笑着却流了眼泪。”
关染伸手就要抹脸,被青艾拦住。
“别碰,脸上刚涂了药。”
“啊?”
关染还没反应过来。
大君在她耳边叫。
关染脸上的迷蒙没了,十分担忧害怕地问:“我不是毁容了吧?”
青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扭头去看身后的人。
关染从地上坐起来,也去看那个男人。
那是个平头青年,五官平凡,但搭合着随意又强悍、不羁又沉稳的矛盾气质。
确认过眼神,他就是那种享受冒险、追求刺激的人。
他只是悠哉地往那儿一站,整个人散发着浑然天成的酷帅之气,平凡的五官令人印象深刻。
关染知道他是谁。
穆凉,琉璃城主庄拯的左膀右臂,是个医毒双全的鬼才,即使是中原的菩提圣手与他对上,也是稍逊一头。
毕竟,云弥儿不擅用毒。
关染有点儿傻眼,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此时对上这个人。
为了找自己的女儿,庄拯竟然把穆凉放出了城?!
关染的心情有点儿微妙了。
穆凉站在阳光直射的地界,任她打量的同时,也在打量她。
对照着手里的一纸画卷。
关染的眼皮一跳,侧转了身体跟青艾小声说话。
“小艾啊,这个男的从哪儿冒出来的?”
青艾也捂着嘴巴跟她说话:“他说自己昨晚正巧路过这儿,是个世外游医,他说给你脸上涂了药,不要乱碰。”
“啊?不会有毒吧……”
关染深深地忧虑。
“对了,纳兰笙那个疯子呢?我得跟他好好算算账!”
说着就要捋袖子,找他干架。
在场的只有三个活人外加一只隼,纳兰笙不在这儿。
她原以为他只是去外面转转,迟早会回来。
青艾回想起昨晚她从草丛里爬出来的时候,正看见关染被纳兰笙掐得昏死过去,穆凉如一团浓墨从暗处走出来,不慌不忙的,右手捡起地上的木棍,朝着纳兰笙的后脑勺狠而猛地打下去……
手里的棍子一丢,把纳兰笙踢在一边,蹲下去看满脸血的关染。
青艾也看到了关染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
“那位公子可能已经死了。”
关染惊得一跳,一把抓着青艾说:“死了?怎么可能?!”
纳兰笙怎么会死?!
有穆凉在,纳兰笙就算死了也该能救活啊。
青艾伸手指了指穆凉的脚下,还有点晃不过神来:“那个人把纳兰笙埋了。”
她第一次目睹有人就这么随便挖了个坑,把尸体扔进去就开始填土,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活似在帮忙完成亡者的遗愿一样兴致勃勃又自然坦荡。
挺吓人的。
埋了一晚上加一上午,纳兰笙就算活着也闷死了。
“你就没确认一下他到底断没断气?”
青艾指了指脚边的大君说:“它拦着我,不让我接近那个人。”
关染低头看大君,大君冲她叫了一声,似乎在说什么。
关染扶额。
纳兰笙发病时的疯狂是超于平常,那么穆凉的疯狂则是归于平常了。
像一座静静呼吸的活火山,平静之下是永不停息的烧灼。
不能惹也不要惹。
疯了的正常人VS正常的疯子
外在狠VS内在狠
这不,纳兰笙就被一棍KO了。
如果纳兰笙没遇见关染,也就不会这么倒霉了。
关染凑近蹲下观察穆凉脚下的土地,是翻过的样子,很明显。生怕她看不出来似的。
关染仰着脖子,傻傻地问:“能劳烦你挪一下地方吗?”
穆凉将手里的画纸折好,才屈膝蹲下来,和关染面对着面,两指间夹着的画纸朝她跟前递了递。
关染愣愣地接过来,展开。
是千语楼里至今仍在置顶的“庄玉姌”画像的原件。
穆凉的声音和关染想象中的一样,随意,只有随意。
随意地蹲下身晃着手逗弄路边的小猫小狗。
“千语楼的关染?是你吧。”
关染轻攥着那张画像,微微仰头问:“你认识我?请问你是?”
穆凉伸出右手固定她的脸,上下左右地看,脚下的土地被他无意间踩实,关染脑子里全是:“纳兰笙就在他脚下躺着!”
关染脑门上出了汗,在穆凉手掌里咧着嘴笑:“那个,我破了相,应该没什么好看的。你能先挪步吗?我得快点把人挖出来。”
穆凉意外地很配合,放开了关染的脸,从那片土壤上走开。
关染想把画纸还给他,穆凉不接:“不需要了。”
关染只好先收起来,赶快动手挖起土来。
青艾和大君也在帮忙。
“纳兰笙,你可不能栽在这儿啊!那么多苦都熬过来了,这次也能挺过来,我不信你这么容易就死了……你还那么年轻,你还没见到你哥哥呢!……总之,得见他一面才能安心吧!”
关染一边挖土,一边絮叨。
虽然纳兰笙听不到。
青艾似乎想问她什么,可眼下的时机不对,就专心帮忙挖人。
没人开口让穆凉搭把手。
打人的是他,埋人的是他……挖人的再是他?
他好像真能这么干!
穆凉旁观了会儿,恍然道:“你们是想把人挖出来?”
废话!
两人一隼心里恐怕都是同样的想法,没人回答穆凉的话。
穆凉念叨了句“真奇怪”,蹲下来,把手伸进土里,摸索着什么。
纳兰笙是被穆凉拔萝卜一样拽着头发从土里提溜出来的。
两人一隼都忍不住摸自己头皮。
看着就好疼啊!
纳兰笙感觉不到疼。
他是真的死了。
不是骗人的。
穆凉就问:“你们为什么想把死人挖出来?”
让死者入土为安不是中原人的常规吗?
所以他昨晚才费力给纳兰笙挖坑填土。
青艾抱着大君看着地上的尸体没有说话。
但有人回答他。
关染吼穆凉:“谁知道你真的就把他打死了!”
“你不是鬼医吗?为什么不想办法救他!”
“你……”
指着一脸漠然的穆凉,还是问出了那句:
“你不是他朋友吗?”
教他用毒,助他复仇。
亦师亦友。
穆凉却伸出一根手指对上关染的手指,纠正她:“我和他不是朋友。”
“纳兰笙要杀你,那个女的救了你,你和她做朋友。”
“我救了你,你却冲我发火。”
“你……重女轻男?还是想被他弄死?”
“你死去吧。”
“我不拦你。”
穆凉平平静静地说着,关染面红耳赤地听着,手指收回来攥紧。
是啊,穆凉杀纳兰笙还不是为了救她?
纳兰笙昨晚会犯病还不是因为她有意刺激他?
说到底,怎么都轮不到她对着穆凉发火。
关染冲穆凉躬下腰,头一直低着,不让人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极真诚也极正式地说:“抱歉,都是我的错。我以为你会有更温和的方式制住发疯的纳兰笙,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另外,我现在还不能死。”
关染的声音里带了哽咽,她木着脸从青艾怀里抱回大君。
关染的脸色太难看了,青艾担忧道:“染染?你还好吗?”
关染点头,目光却游移。
她从包袱里拿出纸笔,写着什么。感觉有人探头来看,就转了个方向。结果那个人也跟着转向。
关染抬起一双泪目,又急又气地望了穆凉一眼,再次转向。
穆凉不以为意,还要去看。
青艾拦住了他,挡在关染身前说:“有劳让染染一个人静静待会儿。”
关染的眼泪掉在信笺上,晕湿了一个人的名字。
姜竹之。
大君带着信飞走了。
关染看着它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连绵起伏的峦峰青影间。
心情,像白开水一样。
无滋无味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