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行走录》赤蚁

18、十八

　　柜台前被点穴的那两人眼睛忽然瞪得极大，想喊却喊不出来，目眦欲裂看着小玉的身后，就像是看见了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勾魂使者。
　　小玉和路仁纷纷头皮一紧，背后的汗毛争先恐后地竖起来。
　　落针可闻的大堂内。
　　“咯吱咯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身后的大门被人用手缓缓关上了。
　　是人是鬼？！
　　小玉和路仁猛地转过身去。
　　“我的天……”
　　路仁看清那人的第一眼，就觉得今晚要葬身此地了。
　　骨魅女冥珑？！
　　她怎么会在这儿啊！！
　　既关染被吊打之后，就轮到我们了吗？
　　路仁很想晕过去，可惜没有成功……
　　小玉不知道冥珑是谁，但是危机感却越来越重。
　　她下意识抱住了身边的人寻求安全感，结果压倒了正手脚发软的路仁，两人纷纷坐倒在地，像两只笼中鸟偎在一起瑟瑟发抖，恐惧着未知的命运。
　　冥珑站在原地不动不语，没有看他们的可怜样儿，而是看着魅生。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余幼眠”在笑，紧紧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除了她，没有人笑。
　　都在看着她笑，除了冥珑，所有人的目光里都带着恐惧之色。
　　仿佛就在眨眼的下一秒，她的笑就要变成利刃穿透谁的喉咙。

　　魅生笑着抹眼泪，指着路仁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啊？”
　　“嗯？小六子～”
　　路仁抖着抖着不抖了，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看她，又自我怀疑地拍自己的脸。
　　“不可能！不可能！我绝对是幻听了！”
　　余小姐怎么会发出庄大小姐的声音？
　　“绝对不可能……”
　　魅生歪在太师椅里，撑着头欣赏他那一脸惊疑交加的表情，觉得比冥珑的面无表情有意思多了。
　　魅生点了点小玉：“现在，告诉我这个小丫头是谁？是琉璃城的孩子吗？”
　　路仁还在懵，愣愣地点了点头：“是。”
　　小玉拉了下他的袖子，小小声地问：“路仁哥哥，她不是阿眠姐姐吗？怎么会问到琉璃城？”
　　路仁自己都当机了，哪知道那么多为什么？
　　他扶着小玉一起站起来，走近琉璃城的“庄大小姐”。
　　魅生抬了抬下巴，笑：“坐吧。”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小玉和路仁乖宝宝一样端端正正坐好。
　　魅生懒得多说，忽的凑近小玉，小玉僵硬地一动不动任她打量。
　　“像谁呢？……有点儿像阿黎，胖丫头，纳兰月黎是你什么人？”
　　小玉吃惊：“你认得我母亲？”
　　魅生惊喜：“你是阿黎的女儿，那你爹是谁？穆衍吗？”
　　小玉摇摇头：“我爹是庄拯，不是穆叔叔。”
　　魅生瞪直了眼，又去看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路仁：“阿黎嫁给小拯了？！”
　　路仁咽了咽口水，谨慎回道：“是老城主临终前的安排。”
　　魅生皱眉：“穆衍呢？和谁在一起了？”
　　路仁垂着头，轻声说：“穆大哥在城主大婚之后没多久就病逝了。纳兰夫人请求城主收了他做‘死士’，现在还跟在城主身边。”
　　穆衍每天都会见到纳兰月黎，却再也没有往日情愫。
　　魅生没想到会是这样，自她重生以来，就在不断接收这些人事剧变的消息。
　　她只是离开了十几年，又不是百八十年。
　　活人的世界还真是变幻无常呐。

　　“当年我丢下城主之位离开了琉璃城，小拯要接任城主之位，所以老城主才强迫阿黎嫁给小拯的吗？”
　　即使纳兰月黎与穆衍两情相悦。
　　如果魅生当年没有逃走，恐怕她也要被老城主安排嫁给闺蜜的心上人了。
　　“不是强迫。”
　　这是小玉在说话。
　　魅生看向她，小玉搁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定定地说：“我母亲现在很爱我爹，很爱很爱。”
　　即使以前喜欢过穆衍，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的纳兰月黎爱的人是庄拯，只是他了。
　　魅生看着小玉，脑海中不禁闪现出那个骄阳下明媚大笑的阿黎。
　　她微笑着伸手覆上小玉的手。
　　但是小玉缩回了手，头垂得很低，有水滴从眼里落下去。
　　“母亲最爱的人是父亲，可是父亲最爱的人却不是她……”
　　“你不是阿眠姐姐，你是庄笙，是我姑姑，对不对？”
　　“当年你偷偷逃出城，杳无音讯，母亲惦记你，每年都会来中原找你，我知道你，你是我母亲的好朋友。”
　　“当年父亲还没有成为城主，也没有和母亲成亲，过来中原找你，没有找到，却遇到了他的初爱，他至今都放不下的人……”
　　小玉一直在抹眼泪。
　　忽的抬起头来，红通通的眼睛看向魅生：“姑姑，如果你当年没有逃走该多好啊……”
　　纳兰月黎可能会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能不会。
　　庄拯可以选择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可以选择和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
　　而不是，被迫着去接受别人的安排。
　　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她才讨厌离陌以自己怯弱为借口剥夺了余幼眠的婚姻选择权。
　　所以她才暗恨离陌的临阵脱逃，缺乏担当。
　　因为她怨怪庄笙姑姑当年的不告而别，隐姓埋名……

　　魅生苦笑，没想到自己和儿子都被同一个丫头戳了心。
　　离陌，竟是随她多些吗？
　　她原来是这么逊的吗？
　　她不想承认。

　　魅生看着泪眼朦胧却强忍着不哭出声的小玉，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上一句抱歉。
　　小玉突然捶了一下桌子，把魅生和路仁都惊得眼皮一跳。
　　魅生：又怎么惹着她了？
　　路仁：小祖宗唉……
　　小玉咬着牙说：“不要跟我说对不起。”
　　“我最怨的是没有反抗爷爷的他。”
　　“为什么放弃了自己心爱的人？”
　　“为什么娶了母亲却不珍惜？”
　　“为什么连逃都不逃？”
　　比起懦弱地逃避，她更恨任人摆布而委曲求全。

　　小玉曾暗暗决定：无论何时，她都要勇于面对残酷，也要敢于争取所求。

　　魅生看着她，想起自己的儿子，顿生感慨：“阿黎把你养的很好。”
　　阿黎是个称职的母亲，不像她，只会去逼迫自己的孩子。
　　就像老城主那样，自以为是地强加到孩子身上。
　　庄笙跑了，变成自在逍遥的魅生。
　　庄拯没跑，变成了什么样呢？
　　还是那个整日游逛在莽莽森林，好奇探索一切的内向少年吗？

　　“小丫头，去找离陌吧，他就在后院。”
　　或许，阿黎的女儿能让离陌发生改变吧。
　　而不是成为又一个庄笙和庄拯。

　　小玉临走前问她：“姑姑，你知道阿眠姐姐去哪儿了吗？”
　　魅生摇摇头，说：“或许她已经借用另一个身体重生了也说不准。”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余幼眠是小玉和离陌不经意间联手泯灭的灵魂，这是再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遗憾一旦存在就会沦为过去式。
　　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

　　等小玉走了，路仁才再度问起：“大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还能怎么回事？借尸还魂了呗。”
　　“照你这么说，你之前是死在城外了？”
　　路仁的五官都拧在一起了，显然很难相信魅生会死掉。
　　当年的大小姐虽然不比现在的穆凉强得变态，但也不是弱的，否则也不会单枪匹马就敢往江湖奔了。
　　魅生不喝酒了，改嗑瓜子儿，悠悠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况且，越是强大的人越容易被弱者击溃啊。”
　　路仁伸出两根手指头，低声说：“当年您背着老城主拿了两对生死蛊出城，怎么着也能抵两次命了……”
　　是跟什么强人拼命玩了吗？
　　三条命都搭进去了！
　　魅生吐掉瓜子皮儿才说：“我算算啊。”
　　“我跟那个谁同归于尽时拼掉了一条命。”
　　“被某个臭小子暗算时拼掉了‘死士’抵给我的一条命。”
　　“然后，我再醒过来就成这样了。”
　　魅生三言两语略过所有的细节，不想跟路仁细说。
　　毕竟，跟以前的小弟聊自己丢命的事……
　　颜面何在啊！
　　路仁听了咋舌，感情大小姐还真是在拼着掉命。
　　说她命大吧，回回掉血到底。
　　说她命短吧，愣是占着余幼眠的躯壳又活过来了。
　　说不清老天爷是眷顾她还是磋磨她了……

　　“大小姐，还有一对生死蛊呢？您怎么不用？”
　　魅生沉默了会儿，嘴角挂着柔和的笑：“啊……给我儿子了。”
　　路仁真的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赶忙托着下巴颏，结结巴巴地问：“您，您嫁给谁，谁了？”
　　庄大小姐竟然会心甘情愿为男人生儿子？！
　　别说路仁了，就是她亲弟弟庄拯都觉得庄笙这种性情的人，就是奔着孤独终老去的。
　　魅生边嗑瓜子儿边说：“我不嫁人啊。”
　　路仁下意识点点头，这才是他认知里的庄大小姐。
　　……等等，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路仁震惊地看向魅生，对方冲他点了点头。
　　“……？”
　　大小姐点头是什么意思，路仁刚刚大脑当机，什么也没想啊！
　　魅生嗑完了瓜子儿，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随意道：“行了，我也不想多说，你只要知道，后院那个是我儿子就行了，你们那群小子有事没事罩着他点儿。”
　　将来她要是不在了，别让离陌被人欺负了就行。

　　“后院那个……离陌？！”
　　路仁再也按捺不住，拍着桌子站起来：“走！去紫玉山庄找离凇！”
　　竟然会是离凇！
　　离凇竟然没有娶大小姐！
　　离凇竟然漠视小少爷的存在！
　　“噗！”
　　魅生正喝酒呢，喷酒呛着了。
　　“咳咳！你给我坐下说话。”

　　路仁一头雾水地坐下来，问：“大小姐，这么多年您怎么把小少爷扔给离凇之后，不管他了啊？”
　　爹不亲娘不爱的，多悲催……
　　魅生边咳边说：“先说好，离凇可不是我男人。”
　　“发生了点儿意料之外的事。”
　　“……而且，我没想到离陌会没人管。”
　　她真没想到，柯絮会在她身死之后，服毒自尽。

　　路仁心里突然冒出个猜测，表情僵硬地说：“大小姐，你该不会是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吧？”
　　路仁说出这句话，心也跟着冷缩了一下。
　　他下意识以为庄大小姐是和余幼眠同时段死去的，才得以借尸重生。
　　莫非……庄大小姐早在许多年前生下离陌之后就身死了吗？
　　路仁听到魅生开口说：“十四年了。”
　　十四年前……
　　十六年前，路仁刚被庄城主派到中原。

　　千百年来，琉璃城一直与世隔绝，不与中原接触。
　　直到庄笙偷走生死蛊跑出去了。
　　庄拯为了找她也跑出去了。
　　老城主临终前将庄拯召回，把城主之位移交给他。
　　庄拯成为琉璃城的主人，终其一生不能再踏出去一步。
　　但是，他将一个又一个“暗子”放出了城，驻扎进了中原江湖。
　　庄拯在找人。
　　却不是找逃出城不回头的姐姐。
　　而是在找他心爱的女人。

　　找了很多年，也等了很多年。
　　不久之前，庄拯从对外联络的惑厌鸟嘴里收到神秘人寄来的小包裹。
　　一枚琥珀玉指环，一封信和一纸女子画像。
　　指环内侧有庄拯亲自刻的“欣”字，是他当年亲手送给连欣的定情信物。
　　他自己也有一枚配成对，在与纳兰月黎成婚的那天取下，亲手扔进了长狱峡谷，被业火烧融。

　　连欣，在十八年前去世了。
　　就在庄拯和纳兰月黎成婚的那一年。
　　两人分手的时候，连欣没有告诉他，她有身孕了。
　　却在分别的时候跟他说：“庄拯，我不会去找你，你也不要来打扰我，好吗？”
　　“我希望余生不会再见到你。”
　　连欣说到做到了。

　　庄拯把信放下，看向那张画像。
　　她和他的女儿，只有两分像他记忆中的连欣。
　　那个笑起来总让他失神的连欣。
　　庄拯对连欣，一见失神，二见倾心。
　　三见钟情。

　　庄拯还在找人。
　　找他流落在外的女儿。
　　纳兰月黎也在找人。
　　找她放心不下的挚友，庄笙。

　　自从庄拯频频打开琉璃城的大门之后，纳兰月黎每年都会来中原找她。
　　庄笙杳无音讯。
　　江湖上查无此人。

　　“大小姐，您当初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纳兰夫人一直都有在找您。”
　　魅生沉默了很久，说：“当年我从城里出来，为了不让老城主找到我，隐姓埋名，成了魅生。”
　　路仁觉得魅生这个名字特别熟悉，还记得十六年前他刚到千语楼做管事的第二年，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奇事。
　　南疆的无冥教发生内乱，朝夕之间分崩离析，教主慕容棣被杀，残余教众四散离去，销声匿迹。
　　魅生夫人，是慕容棣的红颜知己，也是他的情人。
　　亦在那场内乱中下落不明。

　　路仁深吸了一口气，庄大小姐不愧是颗移动的深水炸弹，不炸则已，一炸惊人。
　　把自己都给炸没了。
　　第一条命估计就丢在慕容棣身上了。
　　十五年前第一次死亡。
　　十四年前第二次死亡。
　　合着第二条命就撑了一年就玩完了？？

　　“大小姐，您让我缓缓……我觉着自己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路仁抱着头趴在桌面上，偷偷瞄了眼正静静倚着门当“门神”的冥珑。
　　难怪，冥珑会跟在“余幼眠”和离陌身边。
　　这么个棘手的人物，是友非敌真是太好了。
　　路仁又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小少爷是您和慕容棣的孩子，而且他父亲已经死了，那个……大小姐，我能问问您为什么要和孩子他爹同归于尽吗？”

　　魅生看着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来。
　　“不能。”
　　路仁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果断转换问题。
　　“那……小少爷知道您的身份吗？”
　　魅生摇摇头：“我没跟他说。”
　　离陌那小子还幻想着她哪一天消失了，真正的余幼眠就回来了，呵呵……
　　对现在的离陌而言，魅生就是个强占别人身体的孤魂野鬼，迟早都要被黑白无常收了去。
　　说不准，她哪天就走了……

　　路仁在一旁小声嘀咕了句：“干嘛不告诉他呢？太狠心了！”
　　离陌就跟个小蝌蚪似的，一直找妈妈，结果他妈就跟在身边，愣是不吭声……
　　为什么呀？
　　魅生说：“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彻彻底底，从始至终。”
　　“小六子，余幼眠是离陌用生死蛊救醒的，你懂了吗？”
　　余幼眠是离陌的“死士”。
　　取代了余幼眠的魅生也是离陌的“死士”。
　　子蛊会被母蛊所噬。
　　终有一天，她会把命抵给离陌。
　　母亲会为了孩子消弭于世。
　　生死蛊，也是子母蛊。
　　路仁哑然，轻叹：“这可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小姐，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离陌比较好。”
　　万一哪天，离陌不小心丢了小命，把魅生赔进去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把苦苦追寻的亲生母亲给坑了个神魂俱灭……
　　那刺激可太大了吧！
　　离陌本来就胆小软弱，会不会一个崩溃就也跟着去了？
　　可能性还真不小！

　　魅生难得有点羞于启齿了：“其实……我也不是想一直瞒着他……”
　　只是她一睁眼就多了个十五岁的儿子，从来没有做过母亲，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因着她的身死和柯絮的昏迷不醒，离陌在紫玉山庄如履薄冰地过活，这些都是她的责任。
　　魅生不知道该怎么以母亲的身份和离陌相处，连相认都很难开口。
　　所以，她干脆就顺其自然了。
　　反正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可是，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她也不知道。

　　倘若小玉知道她是这么打算的，估计又会看不过她的怠惰了。
　　路仁虽然知道她是这么打算的，却没胆子置喙什么。
　　眼前这位庄大小姐的行事作风莫名让他觉得有点儿熟悉。
　　率性而为，任意东西。
　　是像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