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异闻录I》林格啾

2、送别出海

　　次日，风之岛艾伦赛尔小镇，镇长办公室。

　　一份报告经由秘书之手，准时送达于办公桌上。
　　正撑着脸颊犯困的白胡子镇长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个激灵，立刻坐得笔直。

　　五分钟后。

　　“什么？！”
　　“卡罗那个坏小子，居然想着要提前退役？——该不会还真要去找‘云之天梯’吧？！”

　　文件放在面前，稀稀拉拉摊开一半，老人匆忙看过内容，猛然拍案而起。

　　“没有经过我们艾伦赛尔镇民联合会议讨论，这小子又在胡闹，给我们找麻烦！莉莉安不管他的吗？”

　　“这不是交了报告……”

　　“什么报告！没看到没看到，赶紧退回去，让那个臭小子收心吧，我不会放人的！”

　　“但是他已经把所有的改造装备退还给科技指挥部，递交了退役申请，现在，”秘书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又抬手看了眼智脑，忍不住轻咳两声，“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在镇上和大家道别了……”

　　镇长：？

　　“……懂了。”

　　老人轻车熟路，从一旁的储物柜里拉出来个写着“备用镇长”的假人丢在椅子上，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出了办公室。

　　西装笔挺的助理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时呆若木鸡。

　　末了，却也只得轻轻叹出口气，把报告严实地压在了笔筒下，又轻而又轻地，抚平了底端那细小的褶皱。

　　*

　　“卡罗，你需不需要蔬菜，在海上航行可不能缺营养啊，我这里都扎好了，你一定要带上！这几年来辛苦了，在海上也要照顾好自己！”

　　“卡罗卡罗，我也有，我也给你准备了很多应急装备！你看，有……哎呀，好久没用都坏了的手电筒，还有……嗯，这个还能用！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出海罗盘哦！”

　　“卡罗，戴着我的幸运花出海吧！它会保佑你平安回来的！……啊？你找到‘云之天梯’之前都不回来了？那可不就回不来了吗！……呜呜呜，我不是诅咒你啦……总之你先拿去！一定要回来好不好？我会每天为你祈祷的！”

　　同样的港口，万里无云天气。

　　被数不清的镇民簇拥其间的卡罗，仍是那副笑容满面表情，紧抱住满怀的“离别礼物”，远远看去，犹如搬起座小山峰般壮观。

　　和额头上护目镜同色系的深蓝色衬衫，一件浅灰色的牛仔马甲，堪堪到膝盖位置的黑色短裤，除了特意在右边臂膀多绑上的一条红色丝巾，他今天的打扮，和平时‘出巡’时也差不太多。
　　和镇民们一个一个告别过后，他便转身走向自己的小船。

　　“砰”一声。
　　小山被强行塞进船舱。

　　卡罗见状，擦了擦满额的汗，心底也不由感慨莉莉安的“深谋远虑”——他原本还只打算用一艘小木船出海，要不是莉莉安硬是塞来这艘胶囊船“扩容”，这会儿，别说出海，估计早就被礼物压得超载沉没了。

　　“那就这样吧！谢谢大家都来送我！”

　　卡罗转身挥别众人。

　　刚要钻进船去，却忽而身形一顿。下一秒，他向左侧身闪避——

　　一招直冲他而来的“风刃”，遂只险险擦过他鬓角的黑发。
　　坠入海中，却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臭小子！”
　　而一声暴喝紧随其后传至耳边：“停下！谁让你走了？！”

　　只不过怒骂归怒骂，卡罗听到声音，却当即笑起。

　　扭过头去，他开朗地扬起手，冲来人招呼道：“啊，是镇长！我怕您忙，只能拜托助理先生给您递报告了——您是特意过来给我送别的吗！谢谢你呀！”

　　疏于运动的镇长，此刻气喘吁吁，正低头扶着膝盖喘粗气。
　　好一会儿，方才直起腰来，怒目圆瞪，“谁给你送别啊！别自作多情了！臭小子！！”

　　……任谁看都不像是友好的告别吧……

　　镇民们默契地退后三步。

　　“还有你们！”
　　却不巧这动静刚好被镇长发现，老人立刻回过头来，“难道都不知道‘天空探险者’是违法的吗！居然还这么兴高采烈地瞒着我，一起送他走，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不不……”
　　镇民们见状，只得一齐摆手，“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们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爱护卡罗……”

　　“爱护他就不会让他私自出海，要是给我们镇子招来麻烦谁负责？！”
　　“如果找不到‘云之天梯’，难道就让他一辈子流浪吗！连我都还打不过的小鬼，就别说要出海的大话了！”

　　说罢，也不等众人争辩，镇长手中已再度凝聚起利刃形状。
　　这次当真毫不留情，直直对准卡罗，下一秒，便是六把齐发，破空而去——

　　昔日的风之岛，正是以此人人都能驾驭风的奇妙能力闻名于世。

　　虽说在改造人盛行、科技为先的今天，早已不足为奇，但这基础招式，经由同样曾在巡逻小队服役的镇长使出，仍旧威力惊人，岸边一时间风声簌簌，惊叫声不绝于耳。

　　卡罗躲闪不及，只得将双手交叉身前，堪堪挡下一击，随即猛然将右手一挥。

　　“风暴！”

　　突如其来的狂风，很快在海上形成一道小型的龙卷，将下一波飞跃而来的风刃尽数打落水中。

　　一声巨响过后，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钻入水底，很快，便又单手托起胶囊船，借助风力浮到空中。

　　“抱歉抱歉！达利镇长，船里都是大家送给我的礼物，虽然都没什么用，但是我很喜欢！在这里被打翻可不行。”

　　围观镇民们：？

　　说清楚，什么叫“虽然都没什么用”。

　　“镇长，你老是这么刀子嘴豆腐心，”卡罗在空中连蹬两下，借着风力，很快举着船越飞越远，“但我不想跟你动手！我要走啦，驭风术可是很耗费体力的！——这个船怎么这么重！”

　　“你给我站住！”
　　镇长却不愿给他避战机会。

　　无奈，刚要接着追击，右手便被两个鼓足勇气扑上前来的妇人一齐按住，挥起左手，又有三四个镇民合力将他拦下，僵持之下，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卡罗飞到风刃的攻击距离外，最后把胶囊船放回海中，向这边遥遥招手。

　　混账小子！

　　达利镇长见状，忍不住恨恨咬牙。
　　一腔肝火无处发泄，只得向四周同样望向少年远去方向的镇民们大吐苦水：“你们这时候纵容他，到时候招来治安官的处罚，我看你们怎么办！”

　　“不行，我一定要去联合会议举报这个臭小子，看我不把他抓回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大海上可多得是比他更厉害的人啊！”
　　“还有你们！这种时候，还送什么蔬菜、什么破罗盘破花的？……你们就不知道送点更有营养的东西吗？！大不了以后找镇上报销！”

　　“镇、镇长……”
　　不是你说不让他出海的吗？怎么还先开始担心起人家营养不足了？

　　却在这时。

　　“——对了，镇长！！”
　　远处，终于想起自己信中内容的卡罗，却忽的扯着嗓子开喊。

　　众人顿时齐齐循声望去。
　　只见他双手拢作小喇叭状，正拼命冲这头声嘶力竭喊话：“差点忘记说了，以后也一定要注意身体啊！！！不要再乱吃零食了，我走以后，要听莉莉安的话，多出去跑步！！”

　　说罢，话音一顿。
　　这孩子复又深呼吸，重重吸气——

　　“还有，十几年来，真是承蒙你的照顾啦！请原谅我的任性吧！！”

　　回音伴着风声，久久未散。
　　直至那少年飞也似地窜回船舱，直至小船的轮廓，都已依稀消散在视线边际。

　　怔愣不止的镇长，复才回过神来，忽的一抹眼睛，别别扭扭的冷哼了声：“看看这家伙，知道能逃跑了才道谢，都是被你们这群人惯坏的！”

　　但是，真奇怪啊。

　　明明还在生气，明明止不住的担心和惶恐着这孩子的未来，眼前突然浮现的，却唯有许多年前，还是个小萝卜丁的卡罗，哪怕灰头土脸，依旧干净而澄澈的双眼。

　　一切仿佛从没变过。

　　拿着那本愚蠢的《天空骑士》，四处炫耀的卡罗；
　　哪怕被教训得满地乱窜也总是傻呵呵的卡罗；
　　怀着幼稚的梦想，从未变过的卡罗——

　　“喂——！卡罗！”

　　蓦地大喊过后。
　　或许是有些不好意思，老人的声音渐渐越来越低。

　　末了，也只骤然看向大海。

　　那片已经看不清少年身影的浩瀚蓝海。

　　哽咽的音色，终于再忍不住，他喊出一句字不成音的：“……好好照顾自己！！”

　　“不要死在外面了——”
　　镇长，和许许多多的镇民，一齐挥舞着双手。

　　“要记得回家，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

　　……只可惜，此时此刻，早已坐进船舱的某个粗神经，却完全没能感受到这份温馨。

　　除了相隔太远的原因之外。
　　实在是还有更关键的一件事摆在眼前……

　　“莉莉安？！”
　　卡罗目瞪口呆，直直看向面前卸除隐形状态的、认真端坐的粉发少女。

　　胶囊船胜在安全，里头空间却窄小，此刻，除了四周堆满的礼物以外，堪堪就只容得下相对而坐的两人。

　　“我说船怎么那么重……”

　　话音未落，莉莉安当即挥拳给了他一下。

　　“别别别！”
　　熟练地捂住头上的大包，卡罗急忙往后挪去，只等确认自身“安全”，才敢小心翼翼看了眼对方，终于“鼓起勇气”问：“莉莉安！你也要跟我一起走吗？”

　　可昨天不是才严词拒绝了？

　　莉莉安却摇了摇头，“做梦。你都走了，我再走，我们家不是没人服役了吗。”

　　虽然因着镇民们的纵容，从来也没人要求这对父母双亡的孤儿姐弟履行此项义务，但一贯认真严谨的莉莉安，却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有任何渎职行为。

　　只不过，说话间，她忽然又抬起眼，庄而重之的，认真打量了卡罗数秒：
　　他们一母同胞，除了发色瞳色，其余都长得很像。但难得这么仔细看着，竟也突然觉得，昔日那个只会躲在自己背后的胆小鬼弟弟，好像不知何时，也多了几分英气……大概是幻觉。

　　但即便如此。

　　她叹了口气，忽的从背后扯出一条粉红色的围巾，匆忙塞进卡罗手里——无需展开细看，也能发现那编织技巧显而易见的糟糕，收尾的时候参差不齐。

　　“给我的？”
　　卡罗有些愣。

　　“嗯。”
　　莉莉安飞快点头，跟着飞快起身，“走了，在外面注意安全。”

　　她一向是个干净利落的人，说完这句，人已走到船头。
　　却不知为何，又忍不住扭头一看：卡罗接过围巾——此刻歪歪扭扭缠在脖子上，系得实在不好看，她只得回过身，复又将之解开，耐心地给人重新围好。

　　“听说别的大陆，冬天会很冷，不要感冒了。”
　　“我知道。”
　　“还有，如果实在遇见打不过的海兽，不要逞强。”
　　“……”
　　“干嘛这么看我？”

　　啰啰嗦嗦的送别场景，实在不符合她的一贯风格。
　　莉莉安被他眼神盯得有些失措，下意识侧头一避，将人推开，扭头就走。

　　走出胶囊船的瞬间。
　　身后，不知是幻听抑或真实，却忽的传来一句、难得无比认真的：“谢谢你，姐。”

　　是卡罗的声音。

　　莉莉安甚至能想象到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
　　却一如既往，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只等待着腿部的水上行走机械自动装备完毕后，便飞快跳船而去，越走越快，将那小船远远抛在身后，很远很远。

　　远到再也无法追上，不给任何回头的机会。

　　——这就是她，最潇洒也最温柔的送别。

　　*

　　而与此同时。
　　胶囊船中，重新整装待发的卡罗，正小心摊开眼前一面残破的牛皮纸。

　　标注着“天空探险者”联盟驻地分布图的纸面上，满是潦草字迹和简陋的绘图。

　　卡罗的视线在图上四下逡巡着，末了，忽的神情一定。

　　手指指向右上方位置一处关键停靠点。
　　他喃喃自语着：“这个地方听起来好像不错，烈、焰、炼、狱（Fiery Purgator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