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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花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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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为什么只带你认识阿南吗?”某天的黄昏我坐在婆婆家的门槛上,她端着一杯酒问我。
我摇头。
天际的云霞把婆婆的酒都染成了金红色。
她摇了摇酒杯,手腕上的银铃碰撞,发出细碎的清脆响声。
酒和着搅碎的夕阳被她一饮而尽,仰头的姿势总是让我着迷。
“你和他都是不怕独处的快乐孩子,都没有朋友。”
“你们是彼此第一个朋友”
她有些醉了,扶着门框对我笑“我一向公平。”
我伸手扶过她“婆婆,我带你上楼睡觉,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我坐在窗边看她逐渐沉入睡眠,有了轻微的鼾声。
两个人成为朋友真的需要公平吗?
如果阿南有很多朋友就不需要我了吗?如果我不够快乐就不能认识他了吗?
这才是不公平吧。
喝醉酒的人说起话来比孩童糊涂。
天已经黑了。我踮起脚尖关上窗户,吹熄了桌上的灯盏,摸黑下了楼。
阿南在楼梯的尽头,提着一个纸灯笼,里面烛火微弱。
我推开后门和他溜进那座花园。
里面很多的萤火虫飞舞,这里的萤火虫比任何一个地方都多。
我们坐在那棵大榕树下数飞来飞去的萤火虫。
“如果你有很多伙伴,还会愿意和我数萤火虫吗?”数到九十七只时我转过头问他。
“会。”他没有迟疑。
我轻轻笑了一下不再追问,告诉他我找不到第九十八只萤火虫了。于是打算重头数起。
“一个人数萤火虫是一件很孤单的事。”他突然轻声说。
“啊!第九十八只躲在夜来香里面。”我惊喜地朝阿南喊。
他抬起头小小的脸在月光下露出不染纤尘的笑容。
夜深了,萤火虫开始成群的朝暗蓝的天空飞去,一转眼,花园像熄了灯的房间。
“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家了”
“回去吧。”阿南与我道别。
我一路小跑回家,路边的植物刷刷拂过我赤裸的小腿,又痒又凉。
扑面而来的是绿色的空气,潮湿阴冷。
木屋的窗一直亮着,屋檐下娘亲裹着薄薄的披风提着一盏橘黄色的灯笼。
风声呜咽,竹影斑斓。
我看见了家便停了下来慢慢走过去。
娘亲一直等我,在我每一个晚归的夜晚。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进了房间用冷水洗脸,把沾在脸上的绿色洗掉。其实并没有。
可每次在夜里的空气中走过后我都要使劲的洗脸。
她在一旁沉默的看着。
当我上床闭上眼后,她就合上了窗户,熄了所有灯盏。
外面一阵风吹得树叶沙沙直响,我紧闭双眼,不到天亮,绝不睁开。
我梦见自己睡在满是青草软泥的河畔,耳旁是河水汹涌的浪声,一阵一阵的惊心动魄。我感觉它们拍打过来,身上却很干燥。
只有那些浪花真实的拍打在我紧闭的眼皮上,一下一下又一下。
有一种虚无的痛觉。
眼前有一片光刺下来,睁开眼,看见是娘亲打开了窗。
夏天的日光热烈得如同熊熊大火。
她背对窗户和我说话“小炉,你见过花了?你的衣服上,头发间,都是花粉的气味。”
我揉了揉眼睛点头。她脸上有淡淡的阴影,头发在金色的阳光里一缕缕看得分明。
“以后少去花奴那里,青城的人都不种花。”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花奴?”我反驳起来:“她是婆婆,不是花奴!”
娘亲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几十年前青城本来只有绿色的植物,可她在年轻时去了外界一趟就带回许多奇怪的种子,它们开出曼妙浓郁的花,像妖孽一样扰乱人心,吸引了人们过多的注意力在它们身上,打乱了原本井然有序的生活。最后沉迷的人一个个醒悟过来,只有她固执地保留一座花园,彻底沦为那些植物的奴隶,所以被族人称做花奴,甚至忘记了她原来的名字。”
“所以她总是一个人。”我把脸转向墙壁,想起婆婆独自在花园悉心忙碌的身影,从不停歇。
瘦弱的身子只要一弯腰就被花丛吞没。
她也说过,她从来就不是这座花园的主人。我有点为婆婆难过。
“我也总是一个人。”娘亲忽然说。
她坐在床沿细细抚摸被子上的刺绣,那是很多年前出自娘亲之手的锦绣。
自从去过花园我才知道被子上华丽精美的图案是芍药。
我相信很久以前娘亲比我更爱看花,也会喜欢和被称做花奴的婆婆说话。
“娘亲,为什么你不能经常对我笑一笑?”
她抬头看我。我有些鼻酸。
“对不起。”她用右手抚摸我乱糟糟的长发揽过我的肩在我耳边低语“可是我爱你。”她的眼神那样无奈。
我终于落下泪来,那两颗圆滚的泪滴砸在被子上的芍药,破碎后被浸入吸收,本来就艳丽的花瓣更红了。
那大概是唯一一次她说她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