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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狗的悲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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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天还放着光的时候,爸爸接我从学校回来。
当车刚在楼下的那棵桂树旁停下、发动机的低沉轰鸣声还未消散时,我就听到了那声音。就像两块光滑但长了些许斑驳锈迹的铁皮相互摩擦发出的尖利刺耳的声响,就像刚出门的小狗被人踢打驱赶时边夹尾逃窜边抬起脖子发出伴随着呜咽声的哀鸣。嗯。就是一只狗。
那狗比幼小的土狗尚大一点,身上的毛却与小土狗有点相似,就是那种毛刺刺、黄蓬蓬的样子具体是什么品种我也不很清楚,听说是三楼的一位先生捡来的。那先生应该是公司职员,我在楼道里遇到过他好多次,四十出头的样子,每次都是白衬衣黑西裤。正是那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最近不知怎么的,搞了好几只这样大小的狗来养,大概有十来只吧,就养在楼下的储藏室里。你车子一停,车门一开,就可以看见好几只小狗围着你,冲你伸着舌头摇尾巴。狗的颜色倒是不一的。
这狗肯定是其中的一只。不过现在他孤零零地趴在距离那位先生家的储藏室近两米的位置,就趴在那儿。有三条腿——除了右后方的那条——都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弯着。周围也无血迹,应该是里面的骨头断了。他浑身不住地颤抖着,抖动的幅度很大,就像是癫痫了一般。他拼命想仰起脖子,却因四肢无力,就只能平着脊柱,头微抬向上。有时后腿刨动几下,像移个位置,远离这空荡荡的马路中央,月只能在一分钟不到后放弃挣扎。而其他的狗现在也不见踪影了。
这狗就维持这姿态,发出那种凄厉的叫声。先是隔着窗玻璃,闯了进来。等我打开车门,那叫声便迎面扑来,愈发尖锐,像只爪子划拨着我的鼓膜,划在我的心上,连血连肉地撕扯下来。
我看着那狗。他也盯着我,头向前倾,右后腿踢了踢,眼中尽是求助的神色。我有些怕,他就像一个人,那神色就是人的灵魂才能透出的。我望向爸爸。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挽住爸爸的袖口,绷紧身子,极力地不想让他感受到我在难以节制地颤抖。
我咽了口唾沫,控制声线,说:“我们要不要送他去兽医那儿?”
“我不知道附件哪里有兽医诶,应该没有吧。”语气中透着安抚。
可是在这种尖利声音的背景下,有什么用。
“那好吧。”我又吞了口口水。
他不想管这事儿。
我远远地绕开那条狗,绕开那如瘟疫如恶鬼般的眼神。上楼。
四楼的高度并不足以阻碍那尖利的叫声,哪怕一丝一毫。就像那种猛地刹车、而刹车片已经生锈而发出的声音,就是你那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粉笔突然折断而你指甲在黑板上急速滑动、指缝里还挤满了粉笔末的感觉,一声接着一声,一嗓子连着一嗓子。
我同情他,但我无能为力。我有些害怕。不,十分害怕。那叫声总让我想起他那双眼睛,总觉得那双眼睛正从背后直勾勾地盯着我,盯得我脊背发凉、头皮发麻。像个凄怨的厉鬼,如影随形。
天渐渐变暗,叫声渐渐弱了下去。
爸爸烧好了晚饭。我吃了晚饭然后洗澡。
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而那叫声似乎也被如墨的夜空吞噬了、消逝了。
我有些雀跃。无论黁如何,无论他死了、还是得救了,我都高兴、替他高兴、替我高兴。
我抿了抿嘴,用尽量轻快自然的声音问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他……主人回来啦。”
“不知道。”他说,顿了顿,又觉得在这个话题上无话可说,似乎又觉得自己对这个话题的态度太过躲闪,加了句:“嗯,应该吧。”视线从未离开报纸。
我擦完头,也坐了下来,开始做作业。
没过几分钟,那狗的叫声又传来了。但不复从前那般尖利,而是变沙哑了许多,以及夹杂了更多的呜咽。
我有些烦躁,开始坐立不安。
过了将近两小时,我终于鼓起勇气。我拼尽全力朝爸爸喊去,声音却愈显单薄:“他这样下去会死的。真的。你就不能打个电话给他的主人吗?”我感到我的声音透着哀求的气息,似乎我只是一个匍匐在地、和狗一样的弱者。无力的祈求。
“我没他手机号码。”他很快回复。
我被他一堵,又思索了一下,十分难过地说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他表示悲伤并且无能为力:“嗯。就这样吧。你安心做作业,要不就早点去睡觉吧。”他转头看了看客厅的钟,拿起身边的外套,站起身说:“我要去上班了。”
他要去上夜班了。我“嗯”了一声,他就走了。在书桌前,我忍受了不到一分钟,听到他楼下车子发动机的声音后,就坐不住了。我站起身,走向卧室。我要趁着这狗还歇着没叫的时候快点入睡。
这恼人的夜晚,天乌蒙蒙的。我觉得世界不太真切,感觉却异常真实。梦里,狗还在叫。
我小心翼翼的拾起厨房的一把小刀,就是那种切水果的小刀,十分谨慎地走到楼下,连那楼道里的灯也没开。我就往那虚弱小狗脖子上轻轻地划了一刀,连血都没怎么溅,他就很快不叫了。再也不会这么叫了。我愉快地把刀往那下水道的渗水口里一扔,轻轻地扔掉了心中最后的包袱。无妨,这种刀我家有很多把,他们不会发现的。
大步上楼。
天乌蒙蒙的,但月亮仍透着光,洒在我的脊梁上,就像洞晓一切却在暗处狰狞窃笑的鬼怪,就像那双眼睛。这种感觉异常真实。无妨。
苏醒。天已经亮了。今天状态不错。狗的叫声已经没了,应该得救了吧。不管了,这已经与我无关了,只要他不再叫了。又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又是一个宁静而又美好的早晨。
听见隔壁厨房传来的妈妈对爸爸说话的声音:“早上买菜回来,看见楼下的那只狗……”原本低沉的声音逐渐被压得更低,接着又整个被那细碎明快的“哒哒”剁菜声淹没。
偷听这个干嘛。管他呢,这事儿已经与我无关了。这个宁静美好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