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日笙歌》Yippee

14、返回

　　马蹄踏过水洼，混着泥沙的水珠四溅。马背上的人紧扯缰绳，枣红的烈马长嘶一声，停驻在原地。
　　骑马之人是蒋桢。原本说是只在盛京歇息几日，如今却是一晃便过了大半年。天已入秋，眼下又将是一个寒冬，蒋桢才动身带着浩浩荡荡的几支人马回了总营。
　　守着军营大门的一个士兵远远看见那匹枣色马，便认出是蒋桢回来了，眼神一亮。蒋桢下了马，那士兵似是有些激动。
　　“蒋将军好！将军可算是回来了，近日来……”
　　蒋桢细细听他讲了会儿锦策最近一些大事小事，才打断道：“过些时候再和我说，先让他们进去。赶了几天路，也是该歇息。”
　　“对对对，先让大家伙进去。”士兵不好意思地笑笑。赵洵跳下马背，恰巧看见蒋桢将一块令牌出示给士兵看。
　　令牌上刻着的花纹，正是赵洵一直记着的那样。的确是锦策令。他有些恍惚，思绪飘散开去。
　　这几天赶路，赵洵更加没睡好，也失了打扮的小心思。夜里净顾着整理头绪，他眼下已有一小片乌青。
　　“哎，小将军也在！”
　　赵洵闻声偏过头，见是方才与蒋桢说话的士兵。一边另一个士兵忙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叫……我？”赵洵迟疑地用手指了指自己，那士兵却不再说话，只是朝他眨了眨眼。
　　军营里和门外一片秋风萧瑟的景象倒是大相径庭。这到了秋天，赵洵才发现军营里种了许多枫树。叶子火红，层层叠叠生长着，地上也飘成一片薄薄的橘色。
　　雨刚下过，秋季的日光不甚火辣，照在远处假山边的湖水上，却和枫叶一同灼人眼。
　　实在是很漂亮的，倒真有秋水共长天一色之感。要是别处的军营，哪个比得上锦策，乍一看还以为是哪户有钱人家闲情逸致，在这片地上修了庄豪门府邸。
　　正准备上楼时，从拐角后跑出来一个人，手里托着什么东西。
　　“赵洵！”那人几时刹住脚步，对赵洵打招呼。“你回来啦？”
　　原来是许久未见的钟乾。赵洵点点头，心道这小孩半年没见，竟是性格变了不少。回来的路上蒋桢也提起过几句钟乾的事，
　　“我正找你呢，听他们说你们回来了，你刚好在这，也省得我乱跑一气。”钟乾原地坐下，木板嘎吱一声，他浑不在意地晃着双脚。
　　赵洵也只好跟着他一同盘腿坐下，拍了拍手上的灰。钟乾递了一个荷叶包裹着的东西给他，“喏，特意给你留了一个。”
　　“这是？”赵洵隔着荷叶捏了捏，似乎是软的，还带着热度，将他冰凉的手也带热了几分。
　　“糯米团子，说是最近新上的菜品，还挺抢手。”钟乾撕开荷叶，咬了一大口，“前几个月天热，荷花也开得好看，被我撞见厨娘们在收集荷叶，想来也是为了准备这个。”
　　“荷叶？那如何保存这么久。”赵洵对着那白白软软的糯米团咬了一口，是甜的，但却不腻。
　　“谁知道呢，好吃不就行了。”钟乾三两口吃完了糯米团，“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也不知。不过你倒是变了不少。”
　　“我？哈，都是因为杨将军啊。我一哭他就把我关进柴房锁个几天，我又胆小，自然是不敢哭了。”
　　钟乾揉着荷叶玩，又抬头看看赵洵，“你不也长高了不少？”
　　“我长高了？”赵洵站起身，兴许是许久不见才能一眼看出变化。“对了，那个甚么糯米团子？的确尝着不错，等我回了皇城，带几个给小殿下尝尝新鲜。”
　　“小殿下？！”钟乾忽地两眼放光，颇激动地把赵洵拉回地上坐着，“我还没见过真的皇子公主呢，你当真认识小殿下？”
　　嘴上是这么说着，他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当今皇子是哪几个，小殿下又是谁。就算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一辈子也说不定有机会能真的进了皇城，见一见和朝廷挨着边儿的人。
　　他赵洵前辈子大抵是把毕生的运气都赌上了，才遇上了小殿下。
　　“那当然认识了。”赵洵咽下最后一块糯米团子，和钟乾聊起了宋靖的种种。
　　“赵洵哥，你自己有没有发觉提起小殿下时，你总自个儿笑啊？”钟乾手托住下巴，不知从哪揪了根草叶叼着。
　　倒……还真没发觉。“我也没几个玩伴，交情深些的总是会的吧。”赵洵垂下头摆弄着衣袖上的绳结，发丝遮住了眼睛。
　　“瞧你这话，满是蒋将军的口气，别待久了变成将军那样的木板人就好。”钟乾笑着打趣。赵洵想起守军营的士兵叫他小将军，于是顺口问了句。
　　“这个啊，是大家偷偷给你起的。说你被蒋桢天天带着，十有八九会是下个将军了。”
　　“杨将军他听了不会多想吗？”
　　“那当然会，所以咱们都背着他叫。你们几时回皇城？”
　　“听将军说是会赶回去过年。”
　　钟乾终于站起来，正欲和赵洵告别，又想起什么似的，急急补充道：“赵洵哥你回去看看，宋小殿下给你写了好多信呢，都塞不下了，我们才叫人开了你窗户把信投进去。”
　　信。赵洵恍然想起自己忘记的事，道了声谢便飞跑回屋里。他的书案靠着窗，信全堆散在上面。
　　算算时间，他离开皇城也有八个多月了。桌上的信整理好后有厚厚的一沓，赵洵一封封拆开来读。
　　信里大都是在讲些皇城内外发生的事，起初还有几处会提及些趣事，越往后越发像是官员汇报事务。
　　宋靖未曾怎么写到他自己，只是从他的字和写信的方式，赵洵却隐隐觉着他在宫里学到了不少人间事理似的，颇有种少年老成只感。
　　加上他去盛京之前的那封信，不多不少，一共十五封。每一封信的开头都是一句“近来可安好？”。
　　最后一封的结尾是两句没写完的诗——
　　“轩外玄都复又盛，遥期问君何时来？”
　　“剩下半句一时没有好的想法，可否替我想一想？”
　　复又细细读了几遍那句用隽秀字体写下的诗，他才将信一封封收好。毕竟只是个七岁孩童，能像模像样的写几句已经不错了。
　　读起来倒是有几分趣味，赵洵不禁笑了笑，翻出自己许久前胡乱写的回信，把纸铺平。
　　他添了一张新的纸，叠在先前那几张有些泛起灰白色的纸上，新纸更显得白得透亮。赵洵提起笔，却又顿住，墨汁滴落在纸上，很快渲染开，在纸面上绽开一朵花。
　　于是赵洵顺手在那朵墨溶成的花上加了几笔，画成了一只大雁。
　　许久没画画，赵洵有些手生，好在并未失手。他想了想，又在一旁多画上了几只。搁下笔后，赵洵仔细思索起来。
　　良久，赵洵在纸的中央写下两句诗。
　　“庭内犹见枫再红，君踏银霜既日还。”
　　末了，他补上一句“安好，不劳费心。”
　　他回想着初见宋扬时宋靖的打扮，在纸的最底下画上了一个笑着的宋靖。赵洵把这张纸夹在回信中，折成一卷。
　　赵洵把信放好，望见窗外深远的秋色，想到了什么，推开门跑出屋外。
　　地上铺了不少枫叶，赵洵蹲下身，捡起一片，又放下。
　　“你在做甚。”
　　抬头，见是蒋桢。蒋桢扶着树干，显然是刚练完武。
　　“捡枫叶。这儿的枫叶好看的紧，若是夹在书页里妥当保存，可以一直留着。”赵洵将一片挑选好的枫叶递给蒋桢，“我想着皇城似乎是没有种枫树的，拾几片带回去给小殿下玩。”
　　“……你倒是有心了。”蒋桢说着，倒也接过了那枫叶，“你的手很凉。”
　　“我的手一年四季都凉，没什么稀奇的。”赵洵继续捡着枫叶。
　　一阵静默后，赵洵问道:“将军，我们何时回皇城？”
　　“正月初一前赶回去，来得及。”
　　“那军营岂不是没有人了？”
　　蒋桢扫了他一眼，道，“不是还有杨将军在。”
　　“杨祉裕……”感受到蒋桢再次看过来，赵洵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忙补上话，“……将军，他不回去吗？”
　　“当然回去，所以我们需得早些赶回皇城。把你送回去后，我便赶回来接替杨将军。”
　　“那将军你不是回不了家了？”
　　“我……不回了。”蒋桢垂下眼，欲言又止。
　　总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赵洵有些发愣，很快又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将军，好好保存枫叶！那我先走了！”赵洵站起，同蒋桢挥挥手。
　　“好。”蒋桢看着赵洵跑走，“别忘记练武。”
　　嘶，真是到哪里都忘不了这件事，不愧是将军啊。赵洵装作没听清，迅速跑回了房间。
　　蒋桢在树底下站了一会，转着枫叶梗。很久没有人给过他东西了，哪怕是这样一片树叶。
　　压在书里面可以保存很久。
　　“将军好！”蒋桢一惊，抬头看见钟乾在向杨祉裕打招呼。原来不是喊他。
　　树荫打在蒋桢的侧脸上，杨祉裕远远就看见了他。他挺着的背好像永远不会倒下一般。
　　他想起小时候那个跌跌撞撞想和大家一起丢石子的小孩子。
　　只是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