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5、天伦 ...

  •   甜甜将郑仲推脱走之后,陷入了烦心的深思:她不想跟母亲唱反调,却坚决不能容忍这种郑仲过分的上门推销,而自己一向端庄持重的母亲竟然就这样跟一个外人随意地里应外合,大门洞开,把自己给卖了;好像自己是她的掌上明珠,只不过,这种掌上明珠,是待价而沽的那种。

      安姨回来了,拐进厨房后,就一语不发地上楼了,神色平静,面无表情地问道:“甜甜,见过了?”

      甜甜叹了一口气,默然点头。

      她又想起了张若铭,多想他能来看自己啊,可她连自己家的地址还没到能够放心给他的地步;而郑仲这样的人,却已经因为得到了身边亲人的默许,随意出入,自己便觉得莫名讽刺。

      郑仲的内心其实十分嫌恶甜甜的反应,不过,在他自己看来,与其说他是被激怒了,不如说他是被挑衅了。下楼以后,他跟安姨打了个照面,点头微笑示意,便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几乎也没有任何留恋,如风来,如风去。

      天光云影流转,入夜以后的空气,流动着春天的清甜。

      据说,吸毒者的嗅觉,超常地敏锐,他们之所以那么容易拾起毒瘾,就是因为,每当他们经过那些可疑的窗口和那些可疑的街区的时候,空气里飘来一阵阵奇异的幽香——那是毒品特有的香气。

      世界上的最丑恶危险的东西,往往以最诱人的皮相和讯息示人。

      陈若珺领着莉莉安回到了那间甜甜睡过的、原本属于她自己的卧房。

      那个粉红色的房间,有陷入的一整面墙的橱柜,莉莉安将它的门推开,里面一排排的,是集齐了各种或常见的、或浮夸颜色的假发,以及色彩绚丽的、小巧玲珑的衣服。

      “若珺哥哥,......张若铭和甘甜甜,我闻得出来,他们两个,是彼此倾慕。”

      莉莉安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粉红色的假发摘了下来,露出了墙白色的头皮,而就在头皮的中部,横着有一条似毛毛虫的疤痕,盘着身子,一骨节一骨节地扣在光头的中央,那疤痕缝合的边缘则是树皮一样的粗糙,凹凸不平。

      陈若珺接过她的假发,放入上百件假发之间那个唯一留有空白的脚架,低头不语,只是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笑了。

      “你呀,淘气鬼,我就知道你肯定按耐不住好奇心,偷偷见过他们了,还跟我在这儿捣鬼呢......”

      陈若珺飞快地揪了一下她的耳垂,她调皮地歪着头,光头上的疤痕,在灯光下分外暗灰。

      莉莉安并不是正常死亡,死于恶疾,非她所愿。

      但是,陈若珺把她带入到了新的世界,给了她全新的生命,这点,不管怎样,令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背离陈若珺。她真地不一定会怎么愿意听吴为泽的话,但凡是陈若珺说的话,哪怕不计任何代价地,她都会服从。

      他们认识的机缘始于30年前,莉莉安原本是一个快乐的、上着中学的小姑娘,那时,由于母亲身亡,在工作时意外地死于爆炸,她就跟着单亲的父亲从西亚移民到中国来,而陈若珺当时正在中国中部一个小地方——一个叫石榴的小城的医院里做肿瘤科的主治医生。

      虽然作为新移民的新身份,和窘迫的经济状况,她只去了一所名声师资很一般的学校继续读书,可能是因为刚刚从不幸的生存斗争中换了一个暂新的环境,她反而能天天咧嘴笑了,虽然中文不精,学习成绩也一般,相比之下,她更在乎她身边那只有一个的亲人;而她的父亲呢,由于只用养活两口人,反倒没什么巨大的压力,在新地方努力工作着,也不忘了时时陪着女孩,两个人在寒暑假里就没闲着,满中国地转。

      莉莉安天性是个乐天派,虽然母亲死的时候也捧着她的尸体大哭大闹,她也把父亲结结实实地捶了个胸痛,但她开心的时候,也完全是没心没肺的。

      可母亲的缺失,却实实在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和父亲两个人,他们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是怎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她不愿去仇恨,却只能无力地对着空气欢笑,假装自己的开心,母亲在天上,都看得到。

      不过每当到了夜里,她还是总会梦到血肉模糊的母亲,她原本美丽的面容,紧紧地贴在冷硬的洒满金属和弹药刺片的地面上,变得不可辨认,陌生地像是一个被敲坏掉的人形模具,她脸上有着浓黑长睫毛的漂亮眼睛被毁掉了一只,而另一只则在眼眶中因经受飞弹的冲击波而歪斜了,毫无生机地斜望向她,灰色而蒙尘,不再能够反射明亮的阳光,像是充斥着绵延不绝的哀怨,隔着一层生死的幕墙,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就是这悲哀入骨的眼神,和她身上在尘土飞扬的土地里掺合进血泥的伤口,涌出紫红色的血,让厚重的土腥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永远都会被印在她的脑海里,让莉莉安长时间都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哪怕后来到了中国,也会经常在睡梦的时候突然地就大喊大叫起来。

      那时,她正在跟父亲在江南游玩,沉浸在诗画仙境的古典园林中。她本来想要拿着相机去找树枝里鸣叫正欢的夏蝉,却在仰头寻找的当口,一瞬间天旋地转,昏倒在古树边,头重重地磕在了保护古树的围栏边,流了一头的血。

      父亲赶忙送她去了当地的医院,进行消毒止血包扎,一切好了之后,他只静静地等着女儿睁了眼睛,便绽放出疲倦的笑容,安慰道:“女儿,你没事了,没事就好。”

      接着他又重重地拍着自己的脑门,眼睛都红了,说道:“莉莉安,都怪我,没看好你,让你磕地不轻。”

      莉莉安有气无力,晕晕乎乎地眯着眼睛扯着父亲的手,用尽力气却只能小声地说:“爸爸,你不要自责,是我自己想去看树上的鸣蝉,可能不注意,踩到石头上的青苔,滑倒了。”

      再度让医生简单检查了一下,确认没什么问题,他就带着莉莉安回宾馆睡觉去了。然而,莉莉安的整个人,似乎昏睡不醒;不管睡了多久,她醒来了还是一副犯困的模样,仿佛总有睡不完的觉。第二天,他当即就放弃了接下来的旅行计划,带着女儿连夜赶回了石榴城。

      就在车上,女儿还在睡觉,他感觉女儿整个人因为睡觉过多,眼球都开始浮肿了。

      他单纯地以为莉莉安只是因为脑袋磕到了,为了修复自身的损伤而格外想睡觉。

      然而,就在女儿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醒来,正当他为女儿精心准备早饭的时候,莉莉安忽然开始毫无征兆地狂流鼻血时,一路喷满了厨房的地毯,他就知道,问题大了。

      而当陈若珺第一眼见到她时,就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大眼睛的异族姑娘。那时她已入了中国的国籍,也将自己的民族改为了欧罗巴族,正式成为中国公民了。

      可惜的是,一旦陈若珺见到她,也就意味着,年纪轻轻的她,被查出来,是得上了脑胶质瘤。

      莉莉安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得上这样的绝症。

      但是陈若珺在读她心的时候,就已然明白了,在她的心里,时时刻刻都会有一个人的声音,一直存在亲切的,柔美的声音在跟莉莉安对话,一个假想的声音,在她的心中回响——那就是莉莉安的母亲。

      一直处于这样的精神幻觉的压力之下,面临身体或精神的崩溃,或许只是时间和方式的问题。

      可她却从来不让父亲看到自己悲伤的样子,一个笑着的小天使,一个有着幻听的小天使,惶恐地守护在自己轻度妄想的精神世界之后,为自己的父亲在光明下展现的,却是一副正常女孩开开心心的样子。

      现在这个问题的直接体现,就是脑部的癌症。

      渐渐地,莉莉安的脑组织受不断增生的肿瘤压迫越来越明显,她的视力开始剧烈下降,视线变得模糊,反复地头晕恶心,饭吃不了几口,就会被再度吐出来,甚至在走路时,腿脚都开始不听使唤了,变得容易摔倒。

      有一天,当她模糊地望着眼前陈若珺宽慰人心的温暖笑容,却辨认不出近在咫尺的他面部的细节时,只能在绝望里说出:她感觉自己有半边的身体,都离开了自己,那上面的神经仿佛正在一条一条地抽离出自己的身体,她快感觉不到脚上的知觉了,麻木而生涩,就好像断开了,飘浮在身体上方一般。

      免费医疗并不足以支撑她的全部医疗,再加上她的病情,只能保守治疗。

      可她父亲,却做好了赌上一切的准备,因为孩子,已经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希望了。

      他不知道,如果失去了女儿,他该怎样面对这个世界;他已经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度失去女儿。

      陈若珺全然知晓他们父女的情况,面对命运这样不公的嘲弄,他又怎么会忍心无动于衷呢?

      看多了生离死别,陈若珺才格外难以忍受看见多一个人受苦,与其是说他愿意给将死的人尽力争取一线生机,倒不如说,他更不愿意看着那些大概率会正常活下去的人受离别的煎熬。

      因为陈若珺亲身经历过无数人的离开,而自己就是那个还在以非人的形态苟活着,却继续着心痛的人。

      不过,他也愿意放手一搏,希望自己能亲手治好莉莉安,这样,他就可以看着这对相依为命的父女得享天伦之乐了。若是能治好莉莉安,那位父亲,就可以让女儿亲手挽着参加婚礼,就能亲手抱着孙儿,抚摸着他们柔软的肌肤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