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该不会是个给吧》遣悲怀

14、生疑

　　白日里的市集，比夜里更热闹。虽然没有灯影错落别致，但有阳光普照，有别样的广阔的美。
　　各式各样的小吃摊子都摆了出来，街上炊烟缭绕，香气阵阵，令人食指大动。
　　溟泽与旭清不是擅长烹饪的人，却都对饮食有些挑剔，原是被宁济的好厨艺惯出来的。

　　其实，他们本不需要如人类一般，准时食用一日三餐。因为他们的身体机能的运行并不依赖于五谷杂粮。用餐纯属一种习惯与爱好，他们自然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研究吃食。
　　宁济这一只橘猫是个例外。他喜欢品尝食物的感觉，也乐得去做，去研究如何让食物色香味俱全。这才教溟泽与旭清也能够一饱口福。

　　但是，到了人间，溟泽二人才知，在享受口腹之欲一道上，人类远比他们擅长得多。
　　面对这样一条全是美食的街道，他们很难不起兴致四处品尝。
　　果汁甘露爽口，香酥乳酪甜美，煎饺酥脆可口，汤包唇齿留香。即使是在浮玉王宫中，溟泽也未曾吃到过这样多的美食。人间的手艺，委实比他们世界中的要好上太多。

　　“这一道点心，我从前也曾吃过类似的，包着红豆馅的。”拈着方糕，溟泽看了一眼旭清，笑着对店家说，“今日才知，里面原可以包桂花，味道一样香甜，却还清新。”
　　店家自是得意：“那可不是，这馅料还是我娘子想出来的。她就喜欢桂花，看着、闻着不够，还要拿来吃。”
　　溟泽又是连连称赞，再顺路问起他们夫妻之事，惹得店家开了话匣子，便再合不上。

　　溟泽从前毕竟多时作男装打扮，如今说话间也总有些许豪爽之气，不拘小节。让人喜欢与她聊天，也是正常。只是，就连旭清也不知，她竟可以这样喜欢谈天，说这样多的闲话。
　　他看她聊得兴起，忘了用餐，自己便也停了箸，就在一旁静静看她。这只是一家街边小店，街上路人嘈杂，他就任自己沉静在背景声音之中，听着溟泽侃侃而谈。
　　突然觉得，这样真好。即使他们都普普通通，轻易成为人群最平凡的一部分，但她身上能够洋溢着快活的生气，这样真好。

　　溟泽与店家的视线转向他，只在一瞬之间。对上店家别有深意的眼光，旭清难免微微愣了一愣，再看溟泽，竟见她面颊微红。
　　他们谈话的内容复又在旭清耳边清晰起来。
　　原来，店家对溟泽说的是：“这位公子与您看来不似兄弟姐妹。二位相貌如此登对，气氛如此融洽，莫不是夫妻吗？”

　　“夫妻”，于他们而言，这词让人觉得耳生。
　　他们虽然早已互相袒露心迹，却还不至于真正亲密无间。或许是因为，在太久以前，他们就早已习惯了并肩行走的距离。而这样的习惯延续下去，很难突然获得什么质的改变。
　　恋人，甚至夫妻，都是什么样的关系？一直孤家寡人的宁济无法告诉他们，他们的在记忆中容貌模糊的父母也不能。
　　旭清的视线向下垂落，落在溟泽搁在桌面的手上。他记得那只手的触感。一个时辰前，他们曾牵着手并立在屋檐之下。
　　还有记忆中的某时某刻，他们曾相拥，曾共眠，曾于额上落下祝福般的吻。那样亲密的距离，当然不属于很久以前的“师兄”与师弟。
　　他想了一会儿，或许不是太久，在店家的注视之下，缓缓抬起手来。

　　或许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溟泽想要躲开，可是她对上了他那双隐隐含笑的眼。
　　旭清那双桃花眼生得极好，明亮时如星子，深沉时如装盛着山山水水的水墨风光。
　　他从哪一刻起开始让她恍惚，又从哪一刻起开始让她沉醉，她或许已经记不太清。但她能确定，眼下这一刻，及以后的所有岁月，她总能放任自己安眠于那山水之间。

　　旭清于是再一次地握住了溟泽的手，并迎上了店家饱含赞叹的视线。
　　“暂时不是，”他说，“将来会是。”
　　“成婚”两个字对他们而言仿佛很远，是，想来会远在溟泽去而复返之后的时光中。
　　可是他莫名相信那一天会到来，他们会如昨晚见到的青衫公子与白衣夫人一般，琴瑟和鸣。就如他相信，接下来的一切都会顺利，都会按部就班。
　　脑海中属于他们的模糊画面，会逐渐清晰，映入真实的世界。

　　他们吃过甜点，继续走进车水马龙的街道。
　　而溟泽被那小乞儿拉住袖子，是他们离开甜点铺子之后不久的事情。
　　溟泽好奇转头时，正见那小乞儿惊慌失措地将手收回。顺着他视线看去，原是有黑乎乎的印子留在了溟泽白色的衣袖上，十分显眼。
　　但溟泽不以为意。她是善意的。她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小人儿：“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乞儿嗫嚅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个小小的荷包塞到了她手里。
　　然后，他转头就跑，不顾溟泽在身后喊他，很快消失在人潮之中。

　　溟泽摸不清状况，旭清亦然。看着手中同样留了黑乎乎的印记的荷包，溟泽微微皱起眉头。
　　这显然不是小乞儿自己的东西，倒像是谁托他来送的。
　　他们在人间无亲无故，怎么会有人向他们递什么物件呢？
　　退到路边人少的地方时，溟泽已经隔着荷包、试着摸了摸里面东西的形状。她仍旧不太明白，不明白情形，也不明白里面装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待拆开荷包一看，她面色大变。

　　那是半粒珠子。

　　旭清亦是面色惊变。
　　他们在地宫时各有所获，他得到的是七炷香，她得到的则是半粒珠子。珠子是海蓝色半透明的，颜色黯淡无光，也不知用途，不知被谁从中破开，徒留半壁裂缝，狰狞且扎手。
　　为了保护那珠子，他们还颇费了些力气，将装盛珠子、被固定于石柱上的匣子也取了下来。
　　如今，在这人间，竟然有人给他们又递了半粒海蓝色的、半透明的珠子。它同样有着狰狞的破碎的一面壁，同样黯淡、却挣扎着散发出微弱的荧光。

　　他们再没了闲逛的心情，随便挑了路边僻静街巷，向里走去，只为寻一个没人的地方，尝试将两颗珠子拼接。
　　他们在拐角之后站定。待到终于将两颗珠子都取出来，无需他二人动手，它们竟然主动地互相吸引，瞬间结合在一块儿。
　　目瞪口呆地看着珠子拼合时发出的刺目蓝光，溟泽终于想起掀起一层屏蔽外界用的障壁，以免惊到过路人。

　　可是，眼睁睁看着珠子终于合在一起，他们仍是不知，它究竟是何作用。
　　一筹莫展之时，旭清突然心念一动，从溟泽手中取过那荷包，再次寻摸一阵。而后，他竟从中又取出一张字条。上书二字：“随身”。
　　随谁的身？想来是溟泽的。可是为何？这一颗珠子若是随溟泽之身，是否会有不好的影响？
　　在地宫，留下珠子的人是谁？在人间，远远地看着他们的人，又是谁？那人在暗，不肯现身，亦不知是何原因……

　　他们沉浸在狐疑之中，不敢确定来人用意。关于溟泽的事情马虎不得，只怕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突然之间，溟泽的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字迹，你是否觉得它有些眼熟？”
　　即使潦草，可那运笔的方式，早已深刻在她脑海。纵使初时矇昧，细看之后，她如何又能认不出来。
　　旭清恍悟之后亦讶然，可他对上溟泽的视线，对上她骤而强烈的情绪，语塞良久之后，终于只是，摇了摇头。

　　他们又回到了那一片芦苇荡，在子时深夜里。
　　深蓝色的夜，和温暖的彼此，是这一刻里他们拥有的全部。他们了了旁人的心愿，却还有自己的重要心事没能如愿。
　　芦苇荡上有小舟一只，已经旧了破了，不能行水路了，就那样停在岸边，形单影只。
　　旭清与溟泽向小舟去。

　　动用术法，捎去浮尘，修补船只，他们并肩在小舟上躺下。木板有些硌人，旭清抬起手，枕在溟泽脖颈下方。
　　小舟向河心江月中漂浮而去。这一回，他们带了酒。只是，暂时不想喝。
　　明月皎洁，星子零散点缀周边，这是人间的夜。比起他们的夜，仿佛没有什么区别。
　　水声轻响，水中或有游鱼嬉戏，但他们看不见。芦苇后有蛙声，虫声，一片片，亲密又遥远。
　　这是陌生的世界，却如同一位故友般亲切。

　　“我想带些书回去。”溟泽说，“还有画。我见到了，街上有人会画小像。我想看看自己在画中是何模样。”
　　旭清应得极快：“好。”
　　“离我们的住所不远处，有书市，我们明日一起去看，”旭清说，“我也想带一块人间的砚台回去。比我们的好看。”

　　他们于是开始做第二日的打算：要逛什么地方，要吃什么东西。说着说着，困倦也就来了，他们不觉打起哈欠。
　　朦胧之间，只觉天在水，清梦压星河，无酒自醉。

　　旭清揽溟泽在怀，垂眸间，看见二人脖颈上的挂饰碰在一块儿，发出一声低沉响声。他戴着自昆仑求的玉，她戴着不知名的神秘珠子。
　　溟泽没有注意到。她将头枕在他肩颈之下。那里有一块地方平整舒适，正好够她将脸窝在其中。
　　于是两件挂饰分离，遥遥相望。

　　旭清想起那张字条，想起那被故意写得潦草的两个字。纵使潦草，溟泽仍是一眼将它的主人认了出来。
　　可是认出来又如何，仍是无解的、无果的事……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贴在她发顶，咽下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