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事务所》百里星空

5、5

　　回忆像海水一般汹涌，将许知遥裹挟着，几乎窒息。

　　小时候。

　　“爸爸，这是什么？”年幼的许知遥好奇地捏着比自己手掌长出半截的匕首。

　　“嘿！”，许爸爸放下手中的报纸，将匕首认真收进柜子，“小孩子不许碰，对你来说太危险了。”顺手抱起了许知遥，宠溺地问：“要不要喝奶昔？”

　　“要！”许知遥大声地回答着，可是她对那把匕首仍然念念不忘，“爸爸，那个玩具亮闪闪的，很好看诶，什么时候给我嘛？”

　　“等你长大了，长大了你就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了。”许爸爸和她拉钩承诺。

　　一语成谶。

　　许知遥第二次拿到这把匕首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阳光下，匕首渐渐被体温焐热，可是，它的寒光还是灼痛的许知遥的眼睛，她的眼睛氤氲酸痛，渐渐看不清出四周。

　　在她高中的时候，做了一场关于父母车祸的噩梦，谁料三天后，噩梦中的所有细节，都和现实契合的不差毫厘。

　　许知遥至今还能想起，那是一节物理课，她被班主任叫出去，一向刻薄入骨的中年女人也在那一刻展现出悲天悯人的慈祥面孔，噩耗像一盆冰水，当头泼下，甚至血液凝成了冰。曾经那么骄傲的自己，血淋淋的新鲜伤疤被迫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可她终究还是没有当众掉眼泪。之后的许多日子，她借着休学的名义，独自舔舐着伤口。有一天，她在家饥肠辘辘，形容枯槁，希望翻箱倒柜能找出来什么吃的，“咚”的一声，匕首猝不及防地砸到脚上，她疼得蜷缩成一团。

　　银色的小刀在幽暗不见天日的家中，仿佛释放着黑魔法。恍惚间，许知遥听见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烦躁地挥手，却赶也赶不走，可怕的问题像黑暗之海中疯狂上涨的潮水，将她裹挟地无法呼吸：为什么你没有出言阻止呢？你明明已经预见到了呀？你是不是潜意识里希望这一切发生？不如……去陪爸爸妈妈吧？

　　银色的小刀出鞘，星芒闪现，鲜红的血液在皓白如霜雪般细嫩的手腕上蜿蜒，像极了一条腹毒的蛇，一点一点，吞噬着生命。

　　虚幻见，倒在地上的许知遥听见幼时自己的笑声，近在咫尺，又仿若远在天边。

　　“爸爸！我最喜欢喝可乐了！”年幼的许知遥捏着手里的可乐，上下摇晃着，自己也摇头晃脑。

　　“再喝下去你就要变成小煤球啦！”许爸爸接过女儿手里的瓶子，“别晃啦，不然可乐都要喷出来了。来，爸爸帮你开。”

　　“不嘛！血液也是暗红的，可乐和它颜色很像啊！为什么我现在不是煤球？”

　　“这个嘛……”小孩子的问题都是奇奇怪怪的，许爸爸答不上来，声音渐低。

　　年幼的许知遥兴奋起来，带着小孩子独有的高音，开心地宣布：“如果可以！我希望身体里流动的都是可乐！那样我都不用买啦！”

　　“你这么想啊……说不定在梦里都可以实现哦~”许爸爸笑着，父女的声音渐远。许知遥拼命挣扎，等等我……我和你们一起走……

　　只是她出不了声，在冰冷的地板上昏睡了过去。

　　当然，许知遥没有经历戏剧化的抢救，没有亲戚朋友破门而入，也没有邻居敲门报警。

　　当她醒来时，手腕上的血已经凝固成痂，痛感后知后觉来袭，人生满纸荒唐，尽在一屋之内。

　　再后来，许知遥没有再尝试过自残，她将那次失败理解为自己割腕割得太浅，或者…是爸爸妈妈还不想那么早见到她。
　　那么，努力地活下去吧。
　　……

　　从回忆里抽离，依然在自己构建的专属于老太太的梦境中。
　　许知遥几乎被太阳融化，可是明明坐在这炙热的午后，蝉声在聒噪地鸣叫着，可背上的冷汗却自动往外冒。她用手捂住了脸，不知道是在自嘲地笑，还是无声地啜泣，过去的事情，回想有什么用呢？世界上又没有人记得。
　　许知遥用力在在眼角揉了揉，缓解眼睛的酸涩，她反复把玩着银色的匕首，忽然，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了她。

　　“可乐变成血液在身体内涌动……这一切都会在梦境中得到验证？”许知遥喃喃重复着记忆中自己和爸爸的对话。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内诞生。许知遥缓缓拉开刀鞘，银色的小刀像一面镜子，反射出自己的脸，清秀，眉头微蹙。

　　下一秒，许知遥毫不犹豫地朝自己左手中指划了一下。

　　暗红的血珠冒了出来，许知遥抿了一下伤口，碳酸汽水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这就是你说的会在梦境中实现吗，爸爸？这明显是区别梦境与现实的一枚图章，可是你为什么会在我小时候那么笃定它一定会在梦中出现呢？我的能力，你究竟……知不知晓？你究竟……是否也有能力？

　　无数疑问从心头划过，可是无人能解答。许知遥一声长叹。

　　她回头看了一眼老人，他们一家四口亲密无间，甚至情至深处，老人掏出了手帕拭泪。

　　终究还是悲哀的啊，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活着的人只能以这种方式来缅怀逝者。

　　待会分别的时候，如果老人不愿意让儿子走呢？又如果老人放弃醒来的机会，甘愿长久地被困在梦境呢？自己终究还是幼稚了，没有考虑到突发状况，许知遥正胡思乱想着，老人却主动走到她身边，声音十分祥和平稳：“小许啊，我们回家吧。”

　　“嗯？”许知遥赶紧站起身，搀扶着老人的手，掌心的温度微凉，却十分柔软坚硬，“阿姨，您不用再和儿子聊几句吗？”

　　“不用了，航弟说他还有任务要忙。他说他以后会带着孙子来看我的呀……”

　　听见这话，许知遥别过头去，争取不让眼泪流出来，她轻声附和，“是啊，你儿子那么爱您，他会回来看您的……一定的”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安慰老人，还是许知遥在安慰自己。

　　这一次，许知遥是自然醒来的，她没有在梦境中做任何过激的举动，也许是生物钟使然吧？

　　居然连自己身上的秘密都没有摸清楚……许知遥自嘲地笑了笑，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帮助他人就等于帮助自己？

　　银铃清脆悦耳，“阿姨？阿姨？”许知遥轻轻晃了一下双目微阖的老人。

　　老人眼皮跳动了几下，有些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屋内安静，连墙上挂着飞速旋转的秒针都毫无声响，老人忽然流泪，她掏出手帕，按在眼睛上，无声抽泣。

　　许知遥只是愣了一刹那，下一秒，身体已经自动拥抱住了老人。她轻轻安抚着老人的背部，“阿姨……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在呢。”

　　“要不要喝口水？”许知遥感觉到老人的情绪没有方才那么激动了，便松开了过于亲密的拥抱，出言问道，“我这里种类不多，有太平猴魁、大红袍还是茉莉香片，您喝哪一种？”

　　老人止住泪，声音有些沉闷沙哑，“香片吧。”

　　“好的。”许知遥忙碌烧水，“您等一下。”

　　许知遥送老人出门，她紧紧握住老人的手，“阿姨，不论如何，请生活往前看。”
　　老人就这么坐着，打破沉默道：“年轻人像你这么喜欢喝茶的，很少见了。”

　　许知遥听见这番夸奖，微微报以微笑，“倒谈不上喜欢，过年的时候家里亲戚朋友走动时送的，其他人年纪大了不能喝，就都给我了。”

　　只言片语间，许知遥对家人提之甚少，老人默默叹息，也不多问其中原委，有谁愿意和祥林嫂一样反复诉说自己的心事呢？

　　水汽蒸腾，茉莉的香气也在小小室内流转。许知遥将杯子递给老人。

　　“您现在觉得怎么样？还记得刚才的梦吗？”

　　老人吹了口气，热气偏折，她压了一口茶，缓缓开口，带着一丝久违的喜悦，“我方才在梦里，真的见到儿子了，真的谢谢你。”

　　许知遥点点头，“我当时也在您身边呢，我也看到他了。”

　　"是吧，"老人眉眼舒展开来，像老朋友介绍自己儿子那般骄傲，“航弟还是老样子，”眼神却黯淡了一下，“如果他还在……”

　　“阿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了，我现在做的看起来微不足道，其实是在竭尽所能帮助你们完成夙愿。至少这样，这个世界显得没有那么残忍。”许知遥向来不太会安慰人，她也不想掩盖自己的想法，“我也经历过绝望，最开始，自责像一道影子，走到哪里都甩不掉，我会想，人生要作出无数种选择，会有无数种结局，可偏偏为什么是这一种？以最无法接受的样子，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什么命运的洗礼挫折都是自欺欺人的鬼话，悲剧是我们经历过的真实存在，它无法被抹杀，像墙上出现的一条裂隙，我们可以挂一幅画在那里，可以重新喷绘墙漆，可以做竭尽所能去弥补，只是这条裂隙在我们的心里，平时看不见。”

　　“你说的对，”老人放下茶杯，思绪也飘到数年之前，“这条裂隙最开始出现在墙上的时候无比扎眼，我们几乎无法接受完美无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裂隙，但是时间久了，你整天面对，也不得不习惯有这么一条裂隙了，有一天，你甚至会觉得，这条裂隙自墙诞生之初就存在。”

　　交谈结束，两人皆陷入了沉思。直到老人的手机响起，打破了屋内的静寂

　　老人会心地舒展唇角，“老婆子一个啦，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不在乎了，生活当然得继续，只是偶尔会忍不住回头，想看看落后的人好不好。”她扶住许知遥的肩膀，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小许，倒是你，你是怎么处理那条缝隙的？”

　　许知遥怔了一下，黄豆大的泪珠径自滑下，她飞快地用手背揩拭，勉强微笑，“为了不看到那条缝隙，我换了一个房子。因为……我怕我会纠结那条缝隙一生，让它扩大，直到整面墙壁崩塌……”眼泪越来越止不住了，许知遥拼命用手揩拭着，觉得十分狼狈。

　　“没事的，不同的人，处理方式不一样。”老人的话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量，许知遥眼睛湿漉，她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