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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下 ...


  •   十五分钟后,我便开着我平时谈生意所用的那辆豪华商务,轻车熟路地驶向我家那片位于郊区的墓园。混血脸和儒雅男,不,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分别叫作华京生与华港生,他们两个坐在我的车上,安静地望着窗外一声不吭。华港生的怀里还抱着个骨灰坛,是我们公司的丧葬用品店里最昂贵的一款,一向摆在橱窗中无人问津,他见了却是毫不犹豫的买下,价钱也一分不还,更不要说他还坚持要把他弟弟的殡葬费用双倍支付于我,其中还不包括等下即将进行的开棺以及迁坟的相关花费,不管我怎么推让都没用——可他越是这么做,我反而就越心虚,后背上都沁出了满满一层的汗,想想三十年前自己所做的事,虽然是出于好心,但是,对于他的弟弟,对于他们全家,我的那颗心里,还是有愧的啊……

      “前面就是我家的永安墓园了,他……就葬在那里。”

      我踩下刹车,轻声提示了一句,而坐在后面的两人立即行动起来,各自开门下车,又抢着赶过来帮我拉车门,那副殷勤周到的样子更让我于心不忍,慌忙客气一下便带头走在前面,引着他们兄弟来到位于西北角的一处坟墓前,几个工人手持铁锹、锄头等工具正在坟前等候,见我们三人到来便立刻自动让开,露出了坟前那块略显简陋的墓碑,上面除了“鲁德培之墓”五个简单的汉字,外加一串记录生卒年的数字外,便什么都没有了——尽管就连这么块寒酸到极点的墓碑,也是我费了些力气才为他争取来的,而对于他被埋葬在此处一事,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我一面心里打鼓,一面悄悄用余光瞥着那华家兄弟,只盼他们两人对风水一窍不通,看不出他们弟弟的墓穴是个“绝户坟”,谁要是埋在这里,那就意味着绝嗣,断子绝孙!作为死者家属,知道了还能不气?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这个墓穴风水有异,倒贴钱都没人买,以致多年以来一直空废着,当初我叔公也不会答应将那鲁德培的尸体葬于其中,更不会同意我从店里白拿一口棺木将他收殓,我还记得那时我是怎样去求我叔公,求他给我这第一位服务对象一处葬身之地,就当是好人做到底了,而叔公则对我的这种同情和心软百般不解,见我再三求恳,便说如果我想把人白葬在墓园的那处“绝户坟”里他倒不反对,一来反正那个墓穴也是卖不掉了,空着也是空着;二来那鲁德培既是孤家寡人一个,原本也就无后,谈不上诅咒于他,加之他是犯罪集团头目出身,一身罪孽杀气又重,把他葬入那“绝户坟”里反成了“以毒攻毒”,一物降一物,没准真能把墓地风水给扭转过来也说不定,如此一来对公司也是有利无弊,岂不两全其美?

      我叔公当年是愈说兴致愈高,说完了便问我意下如何,我知他老人家向来是一切以生意为重,指望他去对一个非亲非故的死人心存怜悯,那是没可能的,而我自己那时也是手头拮据,根本拿不出另外置办棺材墓地的钱,有心无力,于是也就只好听从了叔公的安排,隔天便将死者封棺下葬,再为他立上一块简简单单的墓碑,就算是将此事彻底了结了——当然那个时候的我哪里能够料到,时隔三十年后,他的哥哥竟然还会找上门来,好在来之前与华京生的随口攀谈中,我得知他们兄弟都已儿孙满堂,谁也没有绝后,因此即便看出了他们弟弟坟墓中的猫腻,应当也不至太过愤怒,更何况他们今日来此就是要替他迁葬,即便是真嫌这墓穴风水不吉,那正好将他迁走,再寻个好的去处,也就是了,我当年毕竟是一片好心外加身不由己,看他们两兄弟都是明理的人,总不会为了这个,就把我恨到底吧?

      华家兄弟并肩站立在墓碑前方,半晌无话,四周的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我生怕再拖下去只会夜长梦多,便上前凑近那华京生的身旁,指着那几个已经等候多时的工人,轻声问道:

      “您看,是不是——可以开始了?火葬场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他们很快就到,我们这边,也开始吧?”

      “港生,你看怎么样,可以开始了吗?”

      华京生轻抚着他弟弟的肩膀,小心地征求着他的意见,华港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随即便被他哥哥拉着后退几步,我向那几个工人打了一个手势,他们便围拢过来,熟练的在坟前点香祷告,撤去墓碑后,便开始动手挖土,动作迅速且娴熟,铁铲叮咚作响,没过多久我便看到了泥土中露出的棺材一角,工人们随后又用上了刷子和扫帚,一点一点将棺材表面的浮土清除,跟着便齐齐地看向了我,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便转向一旁的华家兄弟,用最和善、最商量的口吻向他们解释道:

      “按照规矩,迁坟之前都要开棺检验的,不知你们二位——”

      我边说边紧盯着华家兄弟的表情,这一回华京生倒是选择了沉默,只管和我一样盯着华港生瞧,两只手一刻不放地扶着他身体,仿佛稍一松劲他就会瘫软在地,而华港生的一张脸已是白里泛青,让我只看了他一眼便不敢再看,一面掉转目光,一面迟疑地道:

      “其实,不开棺的话……也是可以的,只要家属不介意,省了这个步骤也没什么问题,要不——要不就算了?”

      我一边拼命打破那可怕的沉寂,一边挥手示意工人们把棺木抬出坑穴,谁知就在此时,那个低沉的男声却又在我的身后响起,带着浓浓的鼻音,幽幽地道:

      “打开吧,没关系的……我把他丢在这里已经三十年了,难道我不该见他一面么?打开吧,让我和他,再见上一面……”

      “港生,我看还是——”

      华京生发狠似的捏了下弟弟的胳膊,显然对于这个决定他是极力反对,我看着华港生那骇人至极的脸色,心下也觉不妥,虽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们弟弟的遗体肯定也逃不过大自然的规律,留在棺木里的无非是一具还算完整的骨骸,直接抬去火葬场一并火化就好,又何必非要让生者再受一遍刺激?可正当我想要帮忙劝说之时,华港生却转脸扯起了嘴角,冲着他大哥摇了摇头,便又对着我,还有那几位工人,微笑着说道:

      “有劳各位了,请开棺吧,三十年了,我始终忘不了……我想看看他,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也想见他一面啊……”

      华京生的手指无力地放开,我也叹息一声,转向那些工人,命令他们开棺,得到授令的工人们立刻行动,很快便拆去了棺材上的钉子,几人合力一推,棺盖应声而开,而站在墓穴之上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棺材里的情景果然如我所料,三十载光阴过去,尸体身上的殓被和下葬时所穿的西装早已因腐蚀风化而破败不堪,那个曾在我的妙手修饰下俊朗安详、面目如生的男子,此刻也终是化作了一堆枯骨,再也无法辨认出他在生时的模样——曾经的那个他,违法乱纪也好,杀伐决断也罢,是非对错,爱恨嗔痴,现如今都已是零落成泥,除去那一具泛黄的遗骨,他在这个世界上还剩下了什么?虽然我很清楚任何一个人都逃不过这样的结局,区别仅仅在于时间的早晚罢了——我逃脱不掉,华京生逃脱不掉,华港生,也逃脱不掉啊……

      我只顾盯着那棺材里的遗骨思绪万千,一想到华港生,心头便又是一紧,忙转头去看他,只见他缓步走向墓穴边缘,在我的身边停下,我所见到的一切也同样尽入他眼底,可是他居然没有哭出声来,也没有失控的要扑向那棺材去,他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木然的脸上不见一滴泪痕,看得我在一旁心惊肉跳——以我多年的经验,凡是在这种场合哭嚎打滚、拉都拉不住的反倒还好些,悲伤一旦宣泄出来人也就没事了,怕就怕像华港生这样不哭也不闹的,悲痛郁积于心,迟早要把人憋坏,更别提我已看到了他额上暴起的条条青筋,说他不是在硬撑打死我都不信,就算是为了他好,我也得赶紧打断,不然那后果可真就很难讲了!

      “好了,差不多可以了,你们几个把棺盖盖上,然后就起棺出土吧!”

      我迅速向工人们发出了指令,挥着手示意他们赶快把棺材封上,可工人们刚要动手,那个低沉的声音便突然飘向了前方,掠过我的耳畔,很和气的请那些工人稍等一下,跟着他便蹲下了身,单手撑住地面,看那动作分明是要下到那墓穴中,而同样看穿他意图的华京生也立时跨步上前,一把将他拽住,又急又慌地叫道:

      “港生,别——”

      “大哥,我没事。”

      华港生回头一笑,一面小心放开了他哥哥的手,就在我和华京生两人那担忧的注视下,跳入了墓穴中,单膝蹲在了打开的棺木前,工人们早已自觉散开,拿着各色工具爬上地面来,墓穴中便只剩下那个鬓发斑白的老人,还有那具平躺在他面前的骸骨。曾经的他和他都是一般的清俊少年,在那些兄弟相伴的岁月里,他们是否也曾并肩坐在一起,端着酒杯夹着香烟,尽情的谈天说地,谈到高兴处便嘻哈着笑成一团?他们是否也曾在一人生病之时,另一人及时察觉,关切地问上一句“你怎么了”,接下来便是端水递药的细心照顾,直到他完全康复?他们是否也曾为选择的人生道路不同而争执到面红耳赤,甚至拳脚相向,却又在生死关头仍旧放不下彼此,终究摒弃前嫌、携手一致对外?可惜那些往事都已然化作了尘土,再情深义重的兄弟,如今也已是阴阳永隔——那个时候的他们又怎能想得到,曾经血脉相连、骨肉至亲的手足,三十年后的再见,竟然会是一副,这般的景象呢?

      “Julian……”

      那个哽咽却温柔的声音从墓穴里飘荡而出,似春日暖流般蔓延在周遭的空气中,声音不大,却足够听得清楚,因为墓穴旁的每一个人都选择了保持安静,在那个温柔的声音面前,在那个佝偻着背向我们的男人面前,任何一点声响似乎都是亵渎,在这一刻我们只需要沉默寡言,只要沉默寡言就够了……

      “哥来接你了,你这个又自私、又没用的亲生哥哥,终于……回来啦……”

      华京生猛地背过了脸去,我懂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然而对于他那个已经泪落如雨的弟弟,我却连半分嘲笑的心思也无,我只是在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他,别把眼泪洒落在逝者的尸骨上,那样会让死去的亲人无法心安、难以轮回的……

      “哥哥带你走,好吗?你放心,我会带你走的,哥哥没有忘,我一定会……带你走的,Julian……”

      我忽然觉得双眼眼眶发胀,正要抬手揉时,却见那华港生竟也缓缓抬起手来,更将他的那只手探向了棺材之内,不等我和华京生出声阻止,他便已握住了那具骸骨的手,隔着三十年的岁月,隔着生死的距离,他们两兄弟,又一次执手相看,只是这一次,却是——

      那一只苍老得皱纹密布的手,和那一只已枯朽得化为腐骨的手……

      那一生一死的两只手就那样紧紧相握,血与泪,罪与罚,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那交握的一瞬间,德怨两忘,恩仇俱泯……

      ——哥哥,带我走,好吗?

      ——放心,我会带你走的,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把你丢下啦……

      “港生,港生,你听大哥的话——”

      一声意料之内的呼唤惊醒了我的思绪,定睛一瞧果然是华京生也已跳下墓穴,拥着华港生的双肩将他从棺材边拉起,而他自己虽然也是两眼通红,语调却十分柔和,如同在哄劝着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连声对他叫道:

      “我们带Julian回家,好不好呀?时候不早了,我们别让Julian等得太久,不然——不然他也会着急的呢,你听大哥的话,我们先上去等,很快就能带Julian一起回家啦……”

      华港生在我与他大哥的搀扶和劝说下,终于踉跄着从棺材旁让开,我顾不得喊工人下来,便亲自动手将那棺盖用力推合了,就在棺盖即将完全关闭的刹那,我又看到了那具骸骨的脸,尽管那双眼已化作了两个黑黢黢的洞,但不知为何,我却好像又看见了当年的那对眼睛,那对充满了不甘和绝望、执意要盯着苍天不依不饶的眼,此时此刻,终于,无声地合拢了……

      鲁德培,你的哥哥华港生,他来找你了!他说要带你回家,你听见了吗?

      他是爱你的,他没有抛弃你!如今的你,可以瞑目啦……

      当天剩余的迁葬工作都进行得很是顺利,我指挥工人将棺材抬到火葬场的车上,又载着华家兄弟一路护送而去,在为棺中遗骨做过一场简短的法事后,便将棺木正式送入了火化炉,整个过程中华港生一直陪伴在旁,火化结束后也是由他留下来帮忙装捡骨灰,我和华京生便借机到外面抽了根烟,他一边帮我点火一边对我道谢,感谢我帮了他们兄弟一个大忙,我嘴上客气了两句,可心里的那个疑惑却是愈发难解,思来想去,终是压低声音,问华京生道:

      “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我保证我真的没有任何恶意,就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我看你们对这个弟弟也够真心了,特别是你二弟——可我就想不明白,既然他和你都是这么的在乎Julian,又、又怎么会——”

      “又怎么会把他丢在香港整整三十年,一直拖到现在才来为他迁坟,对吗?”

      华京生从鼻腔里喷出两股烟雾,无奈地苦笑一下,将我问不出口的问题两句话补全,见我点头承认,他便又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摇头叹道:

      “这件事说来都只怪我呀,当初我们带着他从警方的枪口下逃脱,可惜他伤得太重,已经救不活了……港生本来是打算把他就地掩埋的,想等风声过了再寻回他的遗体,好好为他安葬,谁知我们用车上的铁铲刚刚挖好坑穴,还没来得及把Julian放入其中,就听见远处警笛声大作,警察竟然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当时那种情况哪里还容我多想,我只能是赶忙拉着港生上车逃命要紧,Julian的尸体,真的是顾不上了……”

      我表示理解的点了点头,华京生却是黯然垂下脸去,重重掐灭了香烟,满是歉疚地道:

      “说老实话,当年我做下这个决定也是有私心的——港生当时在车上拼命地挣扎哭喊,求我略等一刻,就算是来不及埋葬Julian,好歹也让他把他的尸体带走,别把他一人丢下,Julian死前也说过不要把他留给警方的……可我一想到警方追击的目标原是Julian,并不是我和港生,若能让他们找到尸体也算完成任务,自然就没有心思再来追捕我们俩了——我和Julian毕竟只是没有血缘的兄弟,又不曾过多相处,我承认他在我心里的分量远远不如港生,所以我便不肯理会港生的苦苦哀求,只管发动了车子,看他挣扎着要去抠开车门下车,我还劈手一掌打昏了他……等到我们终于逃到安全地带,他也苏醒过来,我见他只是流泪,并没有过激行为,还以为他想通了,于是我就把他单独留在了车上,自己去给他买饭,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等我再回来时,他,已经——”

      华京生痛苦地闭上双眼,我也沉默以对,良久方听见他再次开口道:

      “后来我带着他辗转去了台湾,把他送回了他和Julian的母亲身边照顾,可是他的症状却依然时好时坏,我和妈前前后后用了十年时间,才算是将他恢复到正常水平,只不过他的记忆已缺失了一大块,尤其是关于Julian的部分全都没有了,他的医生认为这也是一件好事,建议我们就此让他忘掉那些伤痛,以便他重新开始……就这样,我和妈牢牢地瞒住了他,一瞒就又是十年,看着他事业有成、娶妻生子,本以为他可以这样一直幸福下去,却没想到十年前妈因病去世,临终的时候她流着眼泪叫了一声‘Julian’,被守在床边的港生听见,就在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

      我也将指间的香烟默默掐灭,华京生揉了揉自己的满头白发,苦笑着对我说道:

      “我真的说不清啊,他那个医生提的建议到底是对是错?我和妈费尽心力隐瞒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还是白忙一场——在那之后不论我怎么‘误导’他,他也能凭自己的直觉渐渐找回记忆,直至将那些缺失的部分全部补齐……他还告诉我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来他总在做同一个梦,梦见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开口唤他‘哥哥’,还求他带他走……他说他不会怪我故意对他隐瞒了事实,他说他知道我的选择都是为了他好,但是他坚决要回香港来找到Julian的尸骨,带他回台湾落葬,哪怕要去面对那些旧日的警署同事,哪怕这边对他发出的通缉仍未解除……他说他再也不想一味逃避了,他说他永不后悔为Julian所做的每一件事,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我和华京生望着天边久久不语,直到听见华港生含笑的招呼,回头看时见他已抱了那骨灰坛出来,外面用一层红绸包裹着,被他紧紧地贴在左侧胸前。他还向我深深鞠躬致谢,感谢我当年让他的弟弟得以入土为安,让他们兄弟有生之年还能得此一见,大恩大德永世难忘。我望着他的笑脸,内心百感交集,有心对他说上几句祝福的话,一时却又想不到合适的词句,最终说出口的也唯有一句:

      “回台湾的机票订好了吗?打算几时出发?我可以开车,送你们去机场的——”

      “谢谢你了,麦先生!”

      华港生对着我摇头微笑,道过谢后便又告诉我,他们兄弟打算乘船返回,就在西贡的白沙湾码头出发,临时雇上一条船就可以了。我虽疑惑他们为何非要坐船回去,既耗时又颠簸,哪有坐飞机好,但是当我看到他们两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还有那骨灰坛在他们怀中平静安然的样子,我的那满腔不解也只能化作了一句:

      “白沙湾码头是吗?走,上车吧,我送你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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