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水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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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对面的车子里，只看得到烟头的红光明明灭灭。
江于流机械地抬起手臂，吸入，除此以外再无动作。
沉默使这段时间无限拉长。或许还有这情境，与一个几乎陌生的女人困在一辆车里，只能隔着玻璃去望另一个人，而那个人随时可能走掉。
这一天是怎么开始的？
厚重的遮光窗帘掩藏整个房间仿佛暗室。
她摸到床头的手机。手机屏幕的微光照出床头柜，和略显空荡的2米宽双人床。
清早起来，已经习惯查看微信消息。即使小红点上十几条，几十条，打开看，江于流可能只说了一两句话。
季风和江于流的生活是有时差的。所以在新一天的开始，是江于流前一夜思绪的尾巴。常常带着一点撩人的语气。
因而江于流要还车的话出自这个时间，让季风感到不太寻常。
早会之后，顾西带着律师已经在她办公室等着。落地窗把阳光一格格映在浅橡木的桌面上。玻璃杯中青绿的茶叶在盛满阳光的滚水里缓缓起舞。
律师的语声一如既往，客气、清晰、切中目标，却让人无法即刻答复。
保外就医，不是不可以。只要季风交一个分量足够的人出来。
顾雅琪被捕的头几天，顾家急迫地奔走，也三番四次向她递送消息。在那时，季风还为顾雅琪保险箱里的东西感到困惑。她不明白时过境迁，顾雅琪为什么还要选择她作为托付。
顾雅琪持续地被拘押，无事发生，顾家的态度渐渐淡下来。与此相同的，陈望平也很少再来烦她。
直到顾雅琪在看守所被打。各方纷纷跳出来澄清，绝不是他们任何一位策划。都指望季风大事化小。
到此刻，保外就医不成，顾西还劝季风稍安勿躁。
季风终于看清，无论高杰还是顾家，都难说是顾雅琪的依靠。这黑暗世界确是凭血亲为纽带，把人和人系在一起。但促发行动的，还得靠利益和互相挟持的罪证。
顾雅琪保险箱里的罪证无异于核弹。因为牵涉陈望平、向华、高杰、顾长鑫，乃至于“教授”。而倘若“教授”被拔出，倪轩也受波及。更不必说“教授”产量之大，不止销往H市一处。
她既然暂时无事，季风犯不着敲打任何人徒增危险。
但季风仿佛手持引爆按钮睡在火药桶上，悬心于在监狱里的顾雅琪，握着另一只按钮。
顾雅琪一直很缺乏安全感。相识以来，只有她们在学校里那段时光彼此都感到幸福。朝夕相伴，而世界也只局限于几方街道。
季风回到H市后，两人再次同居的日子，顾雅琪为出人头地，季风为维持清白，一进一退，争执不休。但在深夜里，顾雅琪微凉的身体探到她被子里。顾雅琪自己拉过她的手臂，头发在她怀里轻轻蹭着，枕在她肩窝。季风不能不把她抱紧。
那些夜晚并不是假的。
顾西说站在明面上设卡的那位检察院副局长，和倪家稍有私交。
季风目送他们离开。
她也许不该做无谓的回忆。
日光如此耀眼。窗格的影投在手心，斜斜的十字压着掌纹。
顾雅琪被隔绝在看守所，日复一日。季风没有绝对把握安抚她平静等待。倘若季风能给她安全感，两人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茶餐厅里。
倪轩叫住推车。推车上摆满笼屉，掀开竹篾细细编制的盖子，雾气腾起。倪轩说这里虎皮凤爪最抢手，再晚就吃不到。
季风冷眼瞧着服务生替他们摆满一桌。倪轩把袖口挽了挽，毫不客气地下筷子。
倪轩说，“那个小车手，是准备来真的了么？这么快就找上我。”
季风搅着冰茶的手停下来。
不动声色地说，“我以为我们是来谈生意的。”
倪轩说，“从前你可不愿跟我谈生意，才和你讲讲交情。”
他们年龄相仿，是一起长大的旧友。即使她在国外呆了很久，父辈聚会，他们也少不了碰面。命运多少有点相似。若说从这样的命运里挣脱出去，季风比倪轩有更多机会，也许她更聪明，更早熟，也许只因为她是女人。但却似乎殊途同归。
倪轩说，做毒贩的都不择手段，替季风试试江于流的人品。
季风彷如站在当场，流动的彩光扫过大理石台面。杯杯瓶瓶。冰块在酒液中缓慢融化。但满场的目光并没有注目于酒精，或者圆台上的舞者。
江于流两臂撑着单薄的背脊，血沿着脸颊钻入衣领。她挥拳、持枪、握方向盘的手，此刻叠着纸巾，抹去酒和血，并眼底的恨意。
但倪轩说，可怕是她眼睛里没有恨意。完全空无的，满不在意的表情。
谁在那样的处境下会不恨呢？那些从底层的泥沼里摸爬，背着人命的小毒贩，脸上总是笑模样，转眼背后把你捅了，或者卖给警察。
倪轩估计江于流只有几十万本金。一个凭着几十万本金就敢和毒|贩谈六百万单子的人，用不着倪轩提醒，季风都觉得太过凶险了。和季风印象中，静静站在顾雅琪身边的样子，相去太远。
季风拒不评价江于流，却说，“你做不择手段的生意，没关系。但我们也算朋友一场，不要拿女人要挟我。”
玻璃杯壁凝着一层潮气。手指轻轻一划，聚成水珠，缓缓落下。
吧台的酒柜上方是硕大的水族箱。
宇宙一般深邃的蓝色里，漂浮着手掌大小的水母。随着它们用尽全力的“呼吸”，裙摆飘曳，奋力一张，在漫无边际的盈蓝中缓缓飞升。
陆希弦坐在季风旁边的位子，叫一份龙舌兰。
季风回头看她。非常耀眼的女人，长发拢起，露出晶莹的长耳坠，似一把锋利的宝剑，悬在裸露的肩膀之上，轻轻晃动。
陆希弦说，“是很美吧？有部电影结尾，主角独自坐在浴缸里，倒入水母，在水母的毒素里终结自己的生命。”
水母分泌的毒素使人心脏麻痹。但水母的衣裙抚过他肌肤，流苏一样的触手包裹他的手臂。宛如死神俯身亲吻。
电影中主角因过失引发车祸，造成七人死亡。于是谋划自杀，并将器官捐献给七个人，使他们重获新生。他在筹划自杀的过程中，爱上了其中一位受捐赠者。
季风缓缓摇动玻璃杯，琥珀的酒液滚动冰块，在玻璃边缘轻轻敲击。悦耳的响声。仿佛杯中酒不是那样辛辣苦涩。
“美，因为是被救赎包装的自杀。电影里的救赎很美，水母远远望去也是，没有负重，轻飘飘，行云一样。”
陆希弦说，“你不相信电影里的救赎么？”
季风看着酒杯里的灯影，笑着摇摇头。她人生所负的罪恶，恐怕不止七条命。
“那么爱情呢？”
谈情未免太难了。今晚对季风来说尤甚。
她的爱救不到任何人。只能伤人。
送走陆希弦后。季风又到保时捷旁边。江于流至少表面看来已经恢复平静。
“停进车库吧。”季风说。
“好。”
季风把车挪到侧旁露天的位置。让出车道。江于流极为专注地目视前方，没有额外表情。
季风替她拉开车门。江于流胸口微微起伏，缓慢地放开安全带，才迈出来。
季风拉着车门不放，站得很近，让她无处可逃。
江于流貌似文弱的一张脸，表情冻结，而显出几分傲气。江于流绝不肯与季风对视，目光掠过季风的嘴唇，到肩膀，沿着手臂，最后落在季风搭着车门的手上。
车库里光线很昏。但季风腕骨的弧度，荡下的白金链子，关节的曲线，乃至皮肤的纹路，如此清晰，清晰到仿佛出于脑海深处的描画。
江于流感到心口仿佛扎着一根线，被牵扯了一下。
曾以为再伤心的场景都可以从容面对，原来却是未经历。
回忆里的不过是季风的影子。只是这些影子，盛满心房的每一角落。避无可避。
季风看着江于流，额角即使刘海遮着，仍然隐现出一道伤痕。她咬肌微微绷着，倔强地歪着头，不声不响，忽然眼角湿了一瞬。
仿佛受伤的表情，只出现在那么一瞬间。季风倘若有丝毫失神，一定就错过了。
季风说，“我们谈一谈。”
“我不该忽然上门。请你不要……”江于流眉头微皱，“如果风姐没有生气的话，我没有要说的。”
如此难过，却什么都说不出。季风不知江于流是否生性如此。如果是本性，要白给人吃干抹净了。
手指在车门上点了点。“白天怎么不来？”
江于流沉默片刻，“昨晚喝多了。睡到下午。”
季风的指尖在空中将要触到江于流的额头，却很快挪开了。“倪轩他……你为什么不挡呢？”
江于流终于回望季风一眼。她处境就是这幅样子，也未必想要被季风同情。
季风脸上没有表示同情。
“我应该挡么？”
江于流抓乱头发遮住伤处。“不要问了吧。你不会想听的。”
季风的目光里仿佛是，她愿意听，除非江于流不愿意说。
江于流补充道，“我也不想说。”
季风微微一笑。
这一笑让江于流觉得自己好像在赌气了。
“吃饭了么？”季风忽然问。
语气很平淡。
江于流在季风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还没有，饿死了，进来跟我一起。”
江于流缓缓地呼吸，再一呼一吸。点头答应。
真是好骗。
季风心里忽然非常难受。
她说的每一句话，江于流毫无保留地接受。无论她在别人面前如何假笑，如何逞凶，留给季风的却是懵懂又痴情。
她不知道会是这样。
但知道了，只有觉得更痛。
人各有命。她可不可以放任自己一回？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水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