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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十一〗

      因为遭到了妖怪的偷袭,族内损伤惨重,神山家不得不把家族珍贵的『眼』送离到一个无法探知的领域。

      她被送到了姐姐的本丸,然後,她遇见了月光。

      姐姐的月光。

      她依然记得初次见到他的样子,在被时间、疯狂、执念啃噬的一片血肉模糊的回忆里,她依旧能够钜细靡遗的描绘出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平安古刀站在树下,眉眼雅致,带着强烈的、不属於俗世众生的瑰丽,比她所侍奉的神祇要更美丽,眸底月纹悠悠,绀色的发丝垂在他白皙的侧颊,因着掠过的微风而微微晃动。

      「是主公家的姬君啊。」

      他的嗓音轻缓,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她愣愣的定在原处,久久不能语。

      彼时她方自妖怪的追杀里逃脱,还有些惊魂未定,稚嫩的脸庞上还沾染着血迹,看上去很有几分可怜,瞧她这样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他似乎认为她被吓着了,美丽的面容浮现了一丝苦恼,想了片刻,自袖袋中摸出了一张边角绘着金色纹样的小纸,然後将其折成了小巧的纸飞机,朝她的方向轻轻掷出。

      纸飞机落到了她的脚畔,她弯下腰将其拾起,雪白的纸笺上似乎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染进了她的指腹带起陌生的脉动。

      雪白的梅花瓣落在了他的肩头,他朝她弯起了嘴角。

      〖十二〗

      後来的後来,当她在漫长到失去意义的时间里开始回想那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时,她才慢慢的感觉到,那一段寄居在姐姐本丸的日子,大概是她曾拥有过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不过可能也是姐姐的本丸最混乱的一段时光──被家族养得骄纵跋扈,除了眼睛以外一无是处的十四岁少女,想想就很不妙。

      因着她那时候脚已经差不多被养废,走不得太多的路,因此几乎是半刻都离不得人,考虑到她的性别与身分,姐姐让短刀们在她身边轮值,而外表在少年以上的刀剑都会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让家族的『眼』躲进满是男性付丧神的本丸本就是被逼得退无可退的应急措施,如果让她因此生了情爱之心,就会污染『眼』的纯净性,最重要的是,身为『眼』的载体,她不被允许拥有比家族更重要的存在。

      但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月光一开始便落进了她孤寂的心里。

      她总是远远的望着他,像是凡人窥视着月光的阴晴盈亏,她安静的仰望着三日月各式各样的姿态。

      於是她自然的,也知道了,三日月与姐姐,是一对恋人。

      心尖焦灼起来,不平、烦躁、妒忌、怨怼。

      她生平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却发现了自始至终,她爱慕的神祇未曾将她映进眼底,而他的光辉也并不为她而存在。

      为什麽呢?她明明,明明是这样高贵又强大的存在,可她心底的月光,却栖在别人的臂弯里,姐姐是审神者,可不对啊,她才是,她才是生了一双天赋异禀眼睛的『审神者』。

      生了执着的少女敏感起来,本身她便是极为聪明的,只自稚子之时被自私的家族强行的扭曲了人生道路,可在本丸这样充满着生灵存在的地方,她那双眼睛安静的看着,看刀剑们互动、听他们交谈、看姐姐每日来去匆匆又或带着伤痕归来,她慢慢的归整出了许多许多她未曾被赋予过的道理,然後再想着过去那些日子,原本被家族框住的玻璃世界,被谁敲了一记,出现了裂痕。

      哪里都不对,她想,可她虽聪明,但阅历却是空白得形同稚子,她只能觉出问题存在,却无法很好的得出问题所在。

      直到一次,她夜起欲如厕,本想悄悄的避过睡在外间守着她的短刀自行前去,毕竟就算没有男女观念,但如厕时总有人守在外面便也是很不自在。

      原是这样想的,却不慎在出了房门不远处的廊上摔了一跤,那夜刚好是朔月,外头一片阒黑,她又没有提灯,脚拐得厉害一时半刻自己站不起来,趴在冰冷的地上她少见的害怕起来,寒气慢慢的渗入体内,她茫然的想,总不会冻死在这里吧,神山家的审神者不是能死在这里的愚蠢货色。

      最终她被坐在附近喝茶听见响动寻摸过来的三日月给发现了。

      然而在这种愚蠢的时刻愚蠢得的姿势遇上三日月,她只觉她宁愿自己爬回房里。

      「主公家的姬君,」他听起来有些讶异,有些温柔,也有些笑意,「怎麽会在这个地方呢。」

      一阵细碎的布料摩挲声,然後身体一轻,她被抱了起来。

      他身上有非常清雅温暖的香气,她曾经在姐姐的身上嗅到相似的气味,本该有小小的妒意生起,可她却无暇顾及,因着平安太刀在抱起她之後的一句喃喃。

      「您的脚生得如此,在眼睛派不上用场的时候便要注意不能随意行走啊,否则会非常危险呢。」

      他说。

      她埋在他怀里,脸颊蹭着他胸前柔软的衣料,可心底却第一次的在遇见三日月时没有任何的旖旎,她瞪大了双眼,寒毛倒竖,冰冷的汗珠安静的滑过脊梁。

      玻璃世界乍然爆裂,像是要撕裂骨骼与血肉那样的力道。

      家族抽走了她原生的脊骨换上了他们精心雕琢的假货,妄图将她永远的困在方寸之间,一生都处於混钝无知,只需知有家族,这样一来,她的力量便能永远为他们所用,直到她老去,眼睛力量消耗殆尽,再慈悲的赐她一处小院,让她终老,而即便她有所觉察,可她的脚已经被养得废了,连最基本的靠自身移动都没有办法。

      多麽精巧又温柔的打算啊,所有人都能幸福,只她不在这个所有人的範畴里,毕竟她只是养着这对眼珠子的一只罐子。

      她必须逃离,她想,一边用力的揪住了他心口处柔软的布料,一边悄悄的仰头望去,正好与他垂下的目光相碰,她看见他眼底的新月,在一片阒黑里,是唯一的光芒。

      〖十三〗

      说是要逃,可她的世界太小了,她不知能怎麽逃,能逃去哪里。

      她敏感的探知收留她的姐姐对於她这样的处境存在不忍,经过几日的思索,於是她求到了姐姐跟前去。

      她想要成为与姐姐一样的审神者,有自己的本丸,受到庇护,有自己的人生。

      她跪坐在姐姐的面前,以一种骄矜又自然的口吻说道──毕竟即便面临这样绝望的命运,她本质上还是一个被家族养坏了的,十四岁骄纵少女,并且理所当然的认为,姐姐都能够成为审神者,那她这个身分高贵、货真价实的『审神者』,想当然绝对的也能成为审神者,而时之政府体系绝对也会因为她这样强悍的新血加入而欢欣鼓舞罢,而到那时候、到那个时候,她心头的那抹月光,自然也会落在她的臂弯里的。

      ......毕竟还是心性飘忽的少女啊,总还有些浪漫的想像,那时候她还天真,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地步。

      面对她这样笃定而理所当然的表现,她的姐姐却面带犹豫的望着她。

      她倒是没有什麽认为姐姐会嫉妒自己的想法,只觉得姐姐为什麽要如此磨蹭,难道她忍心让自己妹妹面临这样的命运吗。

      但姐姐最终开口,说出的内容,却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的。

      「......白夜,」至今她依然清楚的记得姐姐那张温柔面容上复杂的神情,似悲悯似痛苦,「历代拥有『眼』的『审神者』,最大的共通点是,他们都不具有灵力。」

      「白夜,妳没有灵力,所以从根本上,妳不可能成为审神者。」

      姐姐死死的咬着下唇,为她的天真宣判了死刑。

      片刻前骄傲自满的微笑僵在脸上,脑海深处有甚麽在抽搐着,然後尖锐的痛感迅速的攫住了整个脑壳,有谁在她体内凄厉的尖叫,鞭挞着她的神经,拆碎她所有的自尊与自傲。

      月光站在了不远处,绀色的眸子朝她望来,内里的新月,悲悯如刀。

      她想尖叫,却只能发出窒息一般的呻吟,她似乎流泪了,又或许没有,软倒在地全身痉挛,身体灵魂撕裂一般的疼,有谁握住了她不能自制挥舞的四肢,有些凉有些暖,她知道暖的是姐姐,凉的是三日月。

      後来的日子其实她记得不很清楚了。

      精心打造的玻璃橱窗碎裂,她意识到了鸟笼的存在,一切便已回不到最初。

      心中生了黏稠阴暗的情感,一日一日的绝望下去,在姐姐本丸时她尚可遥遥的望一眼月光聊以慰藉,可现世里却只有那些心思龌龊的族人,在已经摸清了家族的盘算之後,她的眼睛能够轻而易举的看见他们眼中潜藏的贪婪。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少女纤细的指尖抓皱了裙襬,终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学会了让年轻的面容挂上虚应的伪笑,这些人之所以在她面前披着恭谨的皮,也只不过是看见并意图谋取她身上更远大的利益,触目所及所有的一切,如同她已逐渐生得畸形的脚掌一般,都肮脏得令人作呕。

      这实在是很讽刺的,所谓『眼』见不得俗世污浊,可她每日每日里,见得即是那些俗世的泥淖里最肮脏的一群,他们以这样混浊扭曲的心灵,豢养着『眼』。

      丑恶畸形的脚掌蜷缩在华美的衣衫之下,面容青嫩却眼神苍老的少女坐在上拜殿里高高的扬着头,冷冷微笑。

      她太聪慧,眼太锐利,若是一直处於混顿无知中或许也能够这样茫然的过完一生,可她却察觉到了,於是只能在沉默里逐渐的崩溃,而在这样逐渐沉入泥沼的过程里,她对於月光的眷恋与近乎绝望的思念,也逐渐的扭曲变形。

      那段日子,他眼底的新月,在一片阒黑里,是唯一的光芒。

      或许起初并没有那样深的执着,可他确实是她短暂而乏味的人生里仅有的灿美,人在身处困境时,会将许多记忆中的美好更加的美化,恨不能付出一切只为了回到过去那样的美好,而她亦不能免俗,於是对三日月的情感,便在这样充满污浊杂质的环境里缓慢的腐烂。

      她想要改变,改变过去,改变她所有不能得到的过去,这样的念头一日一日里反覆折磨,磨砺着她的神经她的灵魂,不得安歇。

      她的世界鲜血淋漓,遍地都是丑陋的神经撕碎的血肉,她在这样被禁锢的世界里逐渐腐败。

      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引导,稚子在世间跌跌撞撞,落进被世界放逐的罅隙里再不复起。

      当她的手背破出第一根骨刺後,所有的一切都再无法逆转。

      她以污浊的怨恨与疯狂喂养那双眼睛,於是最後那双曾经透彻乾净的眼睛黑得彻底,她的面容永远的定格在了十七岁,然後开始了漫长没有尽头的旅途。

      妳想要改变什麽呢?

      曾有人这样问过她。

      她只是微笑,然後吐出了月光的名字。

      我想要三日月宗近。

      她怨恨着一切,怨恨家族,怨恨眼睛,怨恨无法成为审神者,怨恨她终是无法将月光拥入怀中。

      更怨恨,即便扭曲疯狂到这个境地,内心却依旧清醒,她清楚这一切的一切有多麽荒唐,而她所作的一切是多麽的愚蠢与无用,可她依旧挂着冰冷的微笑,一步一步的向深渊走去。

      她知道的啊,她一直都知道的。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溯行军』能够改变的,即便她成为了审神者唤出了三日月宗近但却依然不是最初她爱着的那一振三日月宗近,而又最根本的,没有灵力不能成为审神者是与生俱来,完全无法被改变,支撑她变异成为溯行军的所有核心全都是悖论。

      妳到底想要改变什麽呢?

      面容苍白青嫩的溯行军,仰着头望着天里遥远的三日月,笑得泪流满面。

      【十四】

      「就这样,」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压在他肩上的重量正在一点一点的减轻,「故事说完了。」

      三日月侧首望去,自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苍白的侧脸,青白的唇畔抿着一抹清淡的笑意。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而那样的叹息,在这样的时候,无端的就有些苍凉慢慢的在空气中漫了开来。

      「坚持了这麽多年,为什麽现在放弃了呢?」

      「月光消殒了,」她似乎笑了一声,然後伸手碰了碰他膝头上的那本书,「姐姐疯了,执念让她也成为了与我一样的存在,她想到回到过去拯救她的月光,可这世间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想的这麽简单的。」

      「她失败了,最终她选择与月光一同殒落,我去送了她一程,某方面上她确实的达成了她的愿望。」

      「──而我的月光既已不复存在,我又为什麽还要继续留存呢?」

      平安太刀望了她苍白的侧脸一会儿,伸出手将她有些散乱的发丝拨至她的耳後,温雅的嗓音像是含着笑意。

      「小姑娘不像不明白的样子。」

      闻言,她侧过了头,透黑的眼珠子直直的望进他的眼底,裹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微微的动了动,最终还是顺从了欲望,向前轻轻的碰了碰他的眼角。

      「我明白的啊。」

      明白她所做的一切、所坚持的理由,不过都是笑话,自始至终她所求的事物皆是她穷尽一切也无法拥有的,即便成为了溯行军,即便能够回到过去,她也永远无法改变,无法改变生来没有灵力的事实、无法改变无法拥有月光的事实。

      她知道的,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明白。

      捅开最深处的血肉,刮开层层皮肉的伪装,其实她最初最根本的渴望,不过是想要自被家族强行赋予的扭曲命运逃开。

      但她需要一个藉口一个理由去相信,从而使自己变异、获得力量,然後逃离那样的牢笼,於是成为审神者的执念,变成了被她死死攀住的浮木。

      彻头彻尾荒谬可笑的故事,可她自最一开始,自那双眼睛伴随她降生的最初,她就没有退路。

      於是她只能成为清醒的狂信者。

      白夜,永昼,她的双眼与心底,其实一直亮堂着。

      在三日月看来对月光的渴慕不过是藉口,那既然她清醒着,也知道那不过是她用以自欺支撑自己的藉口,那为何却会因为月光的殒落而执念散去。

      「不过您弄错了一件事,」她微微眯起眼,浓黑的眸里有一点温柔流洩,「我确确实实的爱着月光,这不是藉口,在这个於我而言扭曲而虚假的世界里,这点微小的爱意是唯一的真实。」

      「而也是那样的月光,於是我在错误的坚持里,倔了这麽多年。」

      在这样漫长到失去意义的时间里,麻木的迎接着不见天日的黎明,那曾经近在咫尺的冰凉月光,一点一点的成了她的神祇。

      而如若连生命里曾存在过的最後一点真实也殒落,那便随其而去吧。

      「这样啊。」

      他静静的说。

      「是这样呀。」

      她慢慢的附和。

      天色已有些微亮,而雏鸟的胃向来比时计更加准时,此时已经唧唧啾啾的讨食起来,逐渐模糊的视线里能看见有成鸟自院里那株稀疏的树上向外飞远,想来是去给孩子们觅食了。

      她想起当初这对夫妻鸟来她院里筑巢时,因为树枝不够粗壮,那个小小的巢翻了几次,还是她看不下去,趁两只鸟儿都不在家的时候爬上树去为他们新筑的巢加固绑牢。

      想到这,她咧了咧嘴笑出声音,引来了他的一眼。

      「牠们叫得真好听。」她轻轻道,嗓音已虚弱得近乎消失,「是生命的声音。」

      他想起在那个下午里她站在树下,仰着头看着树上鸟窝,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已死去的灵魂仰望鲜活的生命,她的话语里有那样明显的渴望,阅遍人间的千年古刀心中忽然的就有种难言的怅然感。

      其实她还只是个孩子,她早已夭折,被人间的恶意溺死在七岁那年。

      他轻柔的拍着她的发顶,哄睡孩子那样的力道,安抚着被人间亏待的孩子。

      「......您在哄我吗。」

      她虚弱着嗓音低低问道,「虽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但,这感觉真好啊。」

      真好啊,这样被疼爱的感觉。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的揽着她,轻轻的抚着她冰冷的黑发。

      肩上的重量在逐渐的减轻。

      方才飞出去觅食的成鸟回来了,衔着虫子飞进巢里,喂养啾啾讨食的孩子,而待捎回的食物被抢食殆尽後,牠又转过身飞了出去。

      她枕着他的肩膀,黑色的眼睛已然涣散,但她依旧努力的睁着眼往外瞧去,尽管眼前只有院子灰色的大门,但她的目光已随着飞出去的鸟儿落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看,」她听起来在微笑,「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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