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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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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他正坐在廊下,低着头捣鼓着什么,远远的望去,日光在那头柔软的绀色发丝晕染柔和的光芒。
她并没有放轻脚步,他的身体也并不真的如他自称一般的是个老爷爷,所以他现下自然是知道她进来了,只充耳不闻而已。
哼,老头子。
她在心里轻轻的哧了声,拖着步伐慢吞吞的朝他走去,然后弯下腰,把手上那碟刚捏好的新鲜饭团搁在了他身旁,发出了有些清脆的、不大不小的响动。
他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的与手中的东西奋斗。
他因着低头露出了一截后颈,凝在黑色的皮革与绀色发丝间一小片的白皙晶莹,日光轻笼,像是蒙了一层轻岚的山峰,有种遥远而朦胧的美丽。
或许是她的视线太有存在感,他开口了,温雅的嗓音含了一点淡淡的笑意。
「老人家好看吗?」
「好看。」
她干脆的在他跟前蹲下身去,脸的高度正对着他执着什么的手,看着那实在看不出原型的一堆......玩意儿──对不起但她真的看不出他在捣鼓些什么,于是她开口问了,「这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笑一声,自她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他半垂下的纤长睫毛,她托着腮帮,往他那伸长了脖子,得来他有些疑惑的一瞥。
「你在做什么?」
「看三日月。」
闻言他忽然的就抬眸,然后定定了看了一眼,然后那弯沉睡在夜空里的三日月便细细的舒展开来。
月纹有些过分的灼亮,有些似美丽却又锋锐的刀尖,劈砍而下一瞬迸出的刃光。
她咧了咧嘴,微微垂了眸,「他们没告诉你为什么把你带来吗?」
「带来,」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就着那两个慢悠悠的重复了一遍,「老人家以为,用『掳』或是『缚』这样的字词,方能较为正确的形容老人家遭遇的状况呢。」
没理会他话语里明摆的讽刺,她只自顾自的将方才的话续了下去。
「他们把你带来,是因为,我的执念就是『三日月宗近』。」
他并没有应,她也不意外,三日月宗近这把刀我行我素到极致的性格她还是清楚的,蹲在他的跟前,只看着他捏着手上那串长得有些歪七扭八的东西,站了起来,然后伸长了手,将那串小东西绑在了廊下。
「......那是什么?」她微微仰了头看去,看着那个串着小木棍与几片轻薄铁片的事物,好奇的问道。
他正束着系带的动作微微顿了顿,分了一个眼神予她,然后叹了口气。
「看起来还年轻,眼神却这般不好,」平稳的语气带上了一点嫌弃,他束好了那物件后便又坐回了原位,然后伸出一只白皙瘦长的手自盘中拈了一个饭团,细细打量着,「那是风铃。」
闻言,她又抬头去看那个被他强行挂在廊下的小玩意儿,反复的打量了几次,却终还是忍不住了。
「......还真丑。」
话音方落,就听见他几声猛咳,她低头望去,就见到他一只手正摀在了嘴上,另一只手捏着饭团,上头尖尖的部分被咬出了一个弧形的齿印,那双绀色的狭长眸子蒙了一层薄雾朝她望来。
「......还真咸。」
她对着那双被咸出眼泪的、天下最美五剑的绀色眸子,有些心虚的别过头去。
──不是,溯行军没有味觉嘛。
【二】
把审神者们敬着供着仰慕着的最美天下五剑逼得不得不下厨餵饱自己,她觉得她做为溯行军的生涯算是值了。
──仅管也只是把她捏剩的饭给加了适中的盐巴,揉捏成饭团而已。
三日月捧着装着饭团的小碟子──边角还缺了个口,走回原本的地方坐下,然后就着那壶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水,慢慢的吃了起来。
尽管只是饭团与冷茶这样简陋的吃食,他却依旧优雅,有着漂亮弧度的指腹轻轻的捏着同样饱满晶莹的饭团,以一种非常好看的频率嚼食着。
她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慢慢的进食,一个两个三个,他倒也没再对于她这样赤裸的目光发出什么异议,看上去甚至是有几分适应良好,迳自的嚼着米粒,泛着红润的唇瓣微微的动着。
真好看啊,脑海里有无意识的喟叹飘了出来。
他吞下手中最后一点饭团,看着碟子里剩馀的饭团,抬头看向她,「小姑娘,吃吗?」
她看着他搁在碟子旁的那只手,肌理苍白细腻,缎子一样,想了想,伸了手自碟里取了一个饭团,然后塞进了嘴里,眼神则仍牢牢的留在了他身上。
他似乎觉得她这样执着的望着他十分有趣,那双蕴了整个夜空的眸子带了点兴味回望,于是她一边嚼着米粒一边用下颔往他的方向点了点。
「秀色可餐嘛,」她笑了一下,「添点味道。」
──毕竟溯行军又没有味觉,讲直白的,饭团与草对她来说只是口感的差异,而她本也就并不倚赖人类的食物存活。
他似乎懂了,忽地就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所以小姑娘把老人家带来这里,就是为了让饭食多些味道?」
「当然不是,」她没有三日月那样优雅的进餐礼仪,也并不打算在他面前顾忌什么形象,于是边嚼着饭团边回答他,「不过您放心好了,过段时间我会让您回去的,回去您的主人身边。」
他依旧微笑,经阅过无数岁月的微笑没有表情,她知道他不信,敌我相对的立场,被溯行军缚了送来一个陌生的小院,有奇怪的、长相一望即知并非人类的家夥──这样极为陌生且不利的处境,但他到底是三日月宗近,平安时期即存在至今的月光,即便是在这样的情状下,他依旧循着自身的频率脉动着。
嗯,熟悉的三日月,熟悉的配方。
她吞下最后一口饭,拗了拗被黑色手套裹着的手指,自他身上别开眼,去瞅那被组装得有些歪斜的风铃。
「绑您来此,其实不是我的本意,」这是真的,她微微苦笑,「不过既然您已经在这里,我就斗胆的想了,让您陪我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
他慢慢的重复了语尾,她懂得他的意思。
她伸出手去拨了拨那个挂在那里显得有些零零落落的风铃,然后它发出了与外表一般零零落落的声音。
「其实看久了还挺可爱的,」她扯了下嘴角,可能看上去有点敷衍但她发誓是真心的,不是恭维这把天下五剑,至少不全是,「是的,一段时间。」
「不会很久的......我快要死了。」
她把视线调转回那张美丽的面容上,那双绀色的眸子沉着惊人的美丽,千年流转的疏离自那线条精致的眼角慢慢的迤了出来,那是一种非人的、如精工雕琢般的艺术品──如他本质一般寒凉的美丽。
「我快死了。」
她慢慢的重复道,学着他的语调,几乎是有些轻慢的。
他想起审神者曾经养过的孔雀鱼,有斑斓的尾巴,在鱼缸里迆开绚丽的色彩,然而或许是在抗议人类在这样狭窄的环境里将其豢养,接二连三的有鱼跳了缸,干死在缸外的桌上,馀下发皱的、孤伶伶的皮与支稜的骨架。
于是那小缸里头的鱼逐渐的少了,到了剩下最后一尾孔雀鱼,审神者忽然就看着那条孤伶伶摆动着尾巴的鱼,说了一句,「牠快死了。」
后来没过多久那条孔雀鱼也就真的死了,如审神者说的一般,只是他不知为何,一直记着审神者说那句话的神态。
轻慢的,居高临下的述着生死。
『牠快死了。』审神者说鱼。
「我快死了。」她说她自己。
【三】
他们以奇怪的模式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相处下去,三日月依着步调自我的过着,而她不是靠在缘廊的一侧,就是站在院里拨弄那个简陋的风铃。
他是不乐意的,她想,那张月光一般的美丽面容总对她抹开那样恰到好处的笑意,像是月亮总只对万物露出特定的一面,而人们永远望不见他从未显现的阴面。
但本来他愿意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她的存在本身即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而如今她将他这样强行的留下,任意的打砸了他的步调与轨迹,不就正正好是做了符合双方立场的事情而已,没甚么好在意的。
虽然有时候她还是会怀疑一下身为溯行军的自己与身为审神者所持刀剑的三日月,这样立场相悖的两个存在到底在干些甚么──具体呈现在每次到吃饭时间,她都必须劈柴烧火让那位老爷子做饭餵饱他自己,她一边堆柴,一边怀疑了一下自己身为溯行军的身分,更别提边烧柴的过程中,三日月还会提起本丸全新先进的电磁炉有多好用,电锅煮的米有多好吃。
──溯行军不用吃饭,装电磁炉要干嘛?把审神者拿来涮?
而且看他自己做饭一会打翻锅一会下错调料的(调料是她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样子,她相信本丸电磁炉到底是不是好用这位平安太刀根本不清楚,只不过是用来膈应膈应她罢了。
她看着平时总一派閒散悠然的平安太刀却在进了厨房后出现了手忙脚乱、捉襟见肘的窘态,忽地就微弯了弯嘴角。
他注意到了,准确来说,待在这样的地方,即便外显的状态看上去十足优雅从容,他对于身周的状态依旧随时保持着一丝的警惕,她任何的异动他都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于是在她兀自咧嘴微笑的时候,有个温热的东西贴上了她正弯着弧度的唇瓣,她定睛一看,眼前是骨肉匀称肌理细致的手,正拈着什么压在了她的唇上,再往上看是他静静微笑的脸,许是因为处在厨房这样一个染满烟火气的地方,她忽然就觉得他的微笑沾了些真实。
「尝尝?」平安太刀温雅的嗓音未因不擅厨艺而染上半丝仓皇,依旧是平缓而从容的,像是置身枫红满树的院落,提腕优雅的落下一划。
她不自觉得就张开了嘴,将唇外抵着的事物含入了口中,尽管没有味觉,但舌尖传来的触感让她猜到的大概是饭团一类的食物,嚼了嚼,见他直盯着自己,有些疑惑,一边咬着一边含含糊糊的问,「......怎么了?」
就见那双绀色的眸子有一点笑意渲了开来,然后听见他含着那点浅浅的笑意慢声说道,「用了小半罐的盐啊。」
她默默的咽下口中的米饭,然后默默的给平安太刀递去了一个眼神,内里的意涵大概是『您真幼稚』。
尽管没有味觉,却也不想再被投餵和了半罐盐的饭团,她耸耸肩转身就要离开厨房,却听见身后有慢悠悠的嗓音飘过。
「......是真的没有味觉啊。」
她手搭着门,顿了顿,没有回头,只就这样背对着他的姿势回了他。
「溯行军又不是生灵,不需要仰赖人类的食物存活,要味觉做甚么。」
他没有立时应话,一时之间小小的厨房里只有锅子在炉上滚煮得嘟嘟作响。
见他再没有什么要说的,她提步要走,但我行我素的平安太刀又在她欲走的脚步里横插了一句。
「那,小姑娘以为,溯行军是什么呢?」
她顿了很久,握着门框的手有些发力的扣住了泥土糊成的墙,身后的太刀也并不着急,她甚至听见了他提起锅盖拿勺子拌着里头的声音。
嘛,三日月宗近,这就是三日月宗近。
她的心底笑了一声,不带笑意的,然后回过了头,看着立在灶前手持锅勺的三日月宗近,嘴角扬得极高。
「溯行军嘛,」不知怎么的,她这样的笑看上去竟有几分平静而狰狞的意味,衬着那双连本应是眼白的地方都黑了透的双眼,彻底的荡出一股妖类的气息,「不过只是......执念的残影。」
说完她便跨了出去,但不过两秒后她复又探头回来,方才那有些妖异的笑意已然不见,那张苍白的面容又恢复了平静,黑色的发丝垂落在惨白的面容旁,他忽地发觉,其实她看上去,十分年轻。
「喔,对了,」她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手指了指三日月面前的锅,「那个,好像焦了。」
她都闻到锅烧糊的味道了。
扔下这句话后她便踏出了厨房,听见背后传来有些手忙脚乱的碰撞声,面容苍白年轻的溯行军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抹开了真正的笑意。
【四】
夜半落雨。
雨势滂沱,几乎是用一种急促到令人不安的频率在下,短促而高昂的声音破坏了睡眠原有的脉动,即便是极度我行我素的三日月宗近,面对这样寂夜里的嘈杂,也无法持续的坚持沉眠。
月光睁开了眼。
──然后被一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透黑的眸子给惊了惊。
但他倒底是三日月宗近,反射性的惊诧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踪迹,只朝着那双眼睛的方向望了回去。
屋内极黑,天里的月光今晚被浓黑的乌云掩去了光芒,太刀的夜视能力算不上好,三日月仅能隐隐的感觉到她的气息与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旁的他其实看的不甚清晰。
不过他仍旧是不慢不紧的支起身,然后整了整衣襟,从容流畅的。
刀与溯行军在雨夜里沉默的对坐。
奇怪的组合。
「小姑娘大半夜的不睡觉呢。」
他的嗓音夹在外头雨势的喧哗中,有些模糊不清。
但她却听明白了,溯行军在夜里五感较白日更形敏锐,即便在这么黑的屋子里,她依旧能看见三日月那张美丽的面容,瓷白的皮肤有柔和的线条,在一片黑沉里,像月光。
不,不对,他本就是月光,不论是那悬在沉夜的新月,抑或是他本身。
「溯行军不需要睡眠,」休憩是造物者对生灵的恩赐,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如夜般死寂,没有生息,她早已经不是生灵了,「一直被叫小姑娘挺怪的......您叫我白夜吧。」
三日月喔了一声,并没有在称呼的问题上过多的打转,只忽然的提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说,你的执念是『三日月宗近』。」
「是这样。」
她拢了拢手,有些心不在焉的答着,一边想着这屋里的某处她记得是搁着古老的灯与灯油,该翻出来好照一照屋内,免得他觉得她欺负老人家。
「那,」她翻箱倒箧挖东西的响动没有阻断他的问话,他将这些日子以来掂在舌尖的问题慢慢的吐了出来,在这个嘈杂得令人不安的雨夜里,「把老人家带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
「老人家,可不是妳的三日月宗近啊。」
重物落地的声音。
大概是某个抽屉被粗暴的拖了开,然后内里塞着的事物便重重的被翻了出来,一种击打着心尖、有些慌乱、物什纷纷落地的声音。
一片兵荒马乱里隐约能听见她的嗓音。
「......找到了!」
又是一片布料的摩挲声,他感觉她又慢慢靠了过来,拎着什么事物,火柴用力磨过砂面的声音,然后便是跳跃的火光。
有风自合拢的拉门缝里渗了进来,带着湿气,于是她手中的火焰便摇曳得更加厉害,她裹着黑手套的手掌小心翼翼的护着那一点火光,然后打开了置在膝前的灯盏,让火落了进去。
原本一片阒黑的屋里瞬地就被柔暖的光铺了一地,原本持着火柴的手用力的晃了晃,将火柴上头的火苗晃熄,然后就把那烧得光秃秃的火柴棒给收进了怀里,抬头朝他弯了一下青白的嘴唇。
「是啊,您不是我的三日月宗近。」
「所以我快死了。」
她如是说。
「溯行军是一群因着无法接受过去已发生的既定事实的......一群懦夫,」她的嗓音似有笑意,但细一琢磨却是全然的冰冷,「是被执念缠绕的可悲残影,我们已经不是生灵,不需饮食不需睡眠,我们只是不停的、不停的尝试改变既有的过去──」
「这样的我们,存在核心为执念的我们,一旦核心的执念不再,那我们就会死去──或者该说是消散才较为准确。」
历经千年流转的平安太刀安静的看着她。
跳跃的烛火在她惨白的面容上打出斑驳的印子,而嵌在那张没有生息的面容上的眸子纯黑无光,但凡有任何光线拂过,都会被那样沉浓的黑吞吃殆尽。
她快死了。
她的执念是三日月宗近。
溯行军一旦执念尽就会消散。
他隐隐归得了什么,仔细去摸却又不明,而她似乎看懂了又或者说是早预期了这样的不解,微微歪着头笑了起来。
「我叫白夜,」她微笑着,黑色齐平的浏海顺着她的动作乖顺的贴着她苍白的额头,丝丝缕缕,「白夜是什么?」
「是永昼。」
而永昼没有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