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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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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十,霍府。
开春阴雨不绝,霍陵这日无事,在府邸静卧养伤。说是养伤,他好了七七八八,皮肉伤难看的是皮肉,眼角鼻梁血痂残留,出门让人看笑话无趣,就呆在房里看两本闲书。
书里说,炼气士可驾云兴雾,随手拈化幻境,除非以血破境,但身在其中,常人难以识穿。
家仆请进,将一封花笺送到霍陵手边,告知:“莳花阁小倌送来。”
桃花色花笺写着清秀的小楷“郎君亲启”,请票下还有一封薄信,抽出信纸里面的粉末簌簌跌落。
霍陵眉心一凝,终究没有将这封骚气又可疑的信丢开,指间沾了粉末,轻嗅,笑了。
掺了脂粉的蒙汗药。
这种做派,除了那个奇怪的人还会有谁。
信上字不多,口吻装得忸怩,让霍陵两日后陪她到芮城看陨星,顺便解掉半月前他的疑问。末了说什么肠牵肚挂,两日后不来就化作相思鬼掐死他。
霍陵收起信纸,轻笑。这半月不忙得很吗,还有空肠牵肚挂?
他怕是整个会都城唯一不信他重病待毙的人了。这段日子霍陵心安得很,在府中喝茶闲看落花,偶尔听听收来的消息,一点不乏味。
也就是他的手笔了,装死装到宫变,把全朝扔牢里打屁股。
陨星雨,又是哪一出?
霍陵不信什么玄武出世,一只黑龟还能附在萧存光身上指点江山不成?也许有方法得知天象,但他的心思一定不止与民同乐,万人吃吃喝喝了事,他想借一场盛宴给心怀不轨的人下套,扫清阴谋。
数来数去,该轮到北庸了。只是不明白,萧暄既要清算抓人,又把他约到芮城去,如何分|身得过来。
正想着,听见帘幕甩下的声音,家仆退到一旁。
“父亲。”霍陵不动声色将花笺藏起,笑意收敛尽。
“我还以为我养了个女儿,怎么,在家绣花思春的感觉好吗?”霍昭眼利,进来时已看见花笺,“看看你的脸,比上战场伤得还重。”
霍陵不语。
“单因为你,我一路上被取笑了多少回,还要与御史奏章解释,就因为你做的好事。”
“孩儿知错。”
霍昭坐下倒茶,“错在哪儿?”
“喝酒误事,我与酒客争风呷醋,在妓馆打架。”霍陵眉目低敛,“丢了您的脸。”这段日子,他手下的人小心严防,暗里明里挡下了对璧斯感兴趣的人,父亲不可能察觉到什么。
“还有呢?”
“……”霍陵说,“请父亲明示。”
话一落音,茶杯从霍昭中脱手,猛地掷了过去,正正在他额上砸出闷响,随即跌落,炸碎在地上。
霍陵直直站在原地,寂然不动。暖流从头顶划过脸庞,一滴滴聚落下巴,滴在脚边的碎瓷片上,触目惊心。
不知何时,家仆已经退下,闭上房门。
“如果你有欧阳英的一半,为父就不用筹谋到如今,大业没有一点进展。”霍昭擦干手上沾的茶水,铁青了脸,“当我还真以为上天怜顾,让那小儿死了,我的兵马围困会都,大可趁乱蚕吞京畿一带,你在河东,思儿在钦州,大事可成,没想到差点中了萧暄一着!”
眸光刺向霍陵,“这段日子个个谋定思变,你看看自己做了什么,争风吃醋,在家养膘?”
可现在看来,这么做下场是最好的。霍陵不语,他没提醒是自己一再苦劝,让父亲和兄长按兵不动,不然下落不明的还要加上他们霍家父子。父亲讨厌他在自己面前争辩,说他是小孩儿斗气,只会将他罚得更狠。血已经流过,再被骂一顿也不算什么。
“好个萧暄,我在会都遍布眼线,他暗中做了这样多,我竟一点不知!”霍昭冷笑,“终究让他长成了。当初就该冒险一把,让人将他毒死,乱就乱点,好歹有个名目。不似现在,我这十年京兆尹,做得真是忠心耿耿啊。”
从萧氏手中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包括王座。霍家先祖的遗言,成了他们代代相传的秘密,这话仿佛成了霍家嫡族的家训,像灰烬下的火炭,从不曾熄灭。
霍陵从来不敢问,假如王座是萧家欠他们的,当初霍家又为什么肯俯首称臣。
“我让亲近萧暄,你除了跟他打过一架外,还做了什么?欧阳英不过刚承爵,得了旨意卫宫,前日被任命兼率千牛卫。而你——”霍昭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在家门外从没有人看见过,别人只以为他的父亲性情贤良温厚,“进宫就让他夺了职,还开口不让你回河东,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起疑心?”
“孩儿不知。”他的确不知道,萧存光是一个变数,从来不按章出牌。
“哪样是你知道的?在河东吹了三年冷风没有一点长进。如果让我知道是你坏了我几十年苦心筹谋——”霍昭凝视着他,低沉的声音丝毫不掩盖他的愤怒,“就算是我的儿子,也不会死得更轻易。”
霍陵知道,这不是恐吓,父亲的冷心肠绝对做得出。饶是如此,听见他亲口说时,脸色还是苍白了一瞬。
霍昭露出嫌恶的神情,擦手布扔向霍陵,“把血擦了,别摆出一副可怜相。”
“看严明烈,我现在明白了,举事宜早不宜迟,一旦晚了只会落得个受人掣肘无处用力的下场,我们得先发制人。”
霍陵攥着擦手布,“父亲打算怎么做?”
“这与你无关。少跟你的胡族妓|女厮混,好好修心养性。”霍昭说,“我还要为你求一门好亲事,别让欧阳家听见风言风语小看了你。”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一进门几次提起欧阳英,父亲怎会无的放矢。父亲看上了欧阳家声势日盛,最快能让两家缔结交情莫过于联姻,况且他还有一个年龄相貌都恰恰当配的儿子。
“欧阳英的嫡妹今年刚好十六岁,说亲的人已经踏破门槛,幸而,我的人打探过,还没有一个比你条件更好的。”霍昭颇为得意,“听闻欧阳贞温柔娴熟,比你那个只会跳胡舞的女子好不知多少倍,更重要的,欧阳贞有一个当辅臣的伯父,一个袭爵且领实权的兄长,两家结亲我们在官场上便少一个敌人,多一个盟友。”
霍陵沉下脸,“我不会娶欧阳贞。”
“你必须娶。”霍昭看他一眼,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心上,“到那个时候,你就乖乖给我穿上喜服干你会干的事,也算你还有一点作用。现在说这个太早,我要尽快谈妥这桩亲事,让你今年内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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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
萧存光手里捧着一把谷子,逗脚下的鸽子正高兴。
脚下的两只鸽子长得相当丑,一身杂毛灰不溜秋,却是使团送的珍禽,杞木说,这种被他们换作夜游鸟的灰鸽极为敏锐,走过一趟的路能完全记住,决不会迷路,而且它们对同伴极为忠诚,只要同伴在,千山万水都会归巢。
萧存光却有点郁闷,不知是不是送的两只劣种给他,这一双夜游鸟对彼此的存在极为仇视,把对方看做抢吃的货,他的谷子撒慢一点,恐怕一只就要啄瞎另一只的眼睛。
它们争食得太狂野,连长孙真都看不下去:“好歹是皇家鸽子,活像两只饿死鸡崽。”
萧存光则笑眯眯,边撒食边说:“吃饱点好,肥鸽刚好用来炖汤。”
“咕咕!”
头顶乱毛的一只夜游鸟爪子摁下另一只的脑袋,将其踩在脚下,丝毫不管吃独食的下场,胡吃海喝。
他们两人候在内廷司的屋苑前,出来的许德胜架着拐杖,蹒跚步出,太医说许德胜脚上伤及骨头,就算好了以后很可能要瘸着走路,萧存光来晚了一步,害他折了一条腿。
本想直接进去,许德胜非说仪容不整不敢面圣,非要束发换衣才出来,看见萧存光,露出感激的神情,一笑更显得憔悴:“陛下……”
萧存光本就内疚,看见这状况更不知道说什么了。还是长孙真开腔,“听内廷局宫人讲那日状况,许公公一夫当关,挡住……”闯宫的人中不乏他的世叔伯,不好恶言,只得咽下后面的几个字,“真是英勇无匹,可惜我当日不在现场,否则——”
“否则什么?”萧存光打断,“你不来搅浑场子就万幸大吉了,那天你要是在嘉则门,回去定要给你父亲打一通回笼棍,再躺个半把月。”
想到自己已在床上躺了一季春,再挨一顿打屁股真要开花,长孙真噤声,不打嘴炮了。
隔了袖子承着许德胜的手臂,萧存光感觉自己搀着一把骨头,心底难过,“你护驾有功,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说到底,他能给的不过金银财帛之类的赏赐。
果然,许德胜仍是感激,目光中却没兴奋之情,照例谢恩:“陛下给什么都是奴才的殊荣。”
“就等你想到再跟我要。现在你只要休养,别的都不必管。”萧存光说,“欧阳英审过当日在嘉则门后的人,那两个推你的奴才已经杀了,其余与前朝勾结的内侍,等你好了随你处置。”
许德胜脸上一震,他知道萧存光这一趟回来,杀人如除杂草,没想到刀子还分自己一把。他管杂务在行,让他杀人,拿着一把刀不知该如何下手,许德胜既不敢也不愿,可看来萧存光把这当成赏赐的一部分了。
“奴才十天半个月都出不了门,”许德胜嗫嚅着说,“陛下要不您……”
还是自己来?
“不行。顾头拣尾,有的是人给我做,这些人只有你审过,我才放心。”萧存光态度坚决。
生前身边人连同萧存光自己一个个弱病懦,被人害死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发誓不可重蹈覆辙,可帝王的羽翼也不可时时掩护所有人,这次小惩大诫,已经有人死有人伤,将来腥风血雨,只会比今日更严峻。所信任之人都能杀伐果断,不用分心照顾,于私心讲,他做事才无后顾之忧。
“……是。”
萧存光发现,人一旦操心起来样样都要操心,他从前没想过干皇帝这一行,可以劳心劳力到头发猛掉,体力还是其次,心力交瘁疲倦才是真的。还有一日便到陨星雨之夜,事情会不会像计划般进行,刺客会否自投罗网,错过了这一次,他们说不定就会起疑心了。出发往芮城时,他不断在想这事,越发底气不足,总觉得会出什么纰漏。
入夜,萧存光按捺不住了,朝天点一支燃魂香,青烟升起。探身出窗四周张望,却没见着他要见的人。
阴风入眼,迷蒙一阵,烟灭了。
“别跟我说你睡不着,想跟我谈心事。”背后传来阴冷的声调,说话者颇不高兴,“燃魂香招惹鬼神,不是给你在寂静无人时用的。”
“高祖父。”
萧存光转身,果然看见一缕虚像,渐渐幻成实体,出现在眼前,“是您说,用这香可以呼召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