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葛蕈

7、一枕黄粱温旧梦

　　严冽已经很久没有安睡过了，他知道很多人都说他的功勋是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终有一天不得善终。但他其实并不怎么在乎。尽管说这句话的不止有敌国之人，还有他拼尽全力守护的大周子民。他罹患失眠之症已经很久了，太医尝试了很多办法，终究是无济于事。他感觉到自己从悬崖上坠落，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做梦，可是却不想醒来。他知道悬崖之下有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知道那个女子甩出了一根长绳救了自己。十六年来，每一夜的梦里他都和那名女子耳鬓厮磨，他们曾经剪烛西窗，曾经畅谈江湖，更甚至喜结连理，可是夫妻交拜之后，每一次他满怀喜悦揭开盖头，盖头下只是一张没有五官，惨白的面容，每一次他都是在此刻惊醒。他自己都感到奇怪，战场之上什么没见过，竟还会害怕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可是他隐隐约约觉得那似乎不是害怕而是内疚。这一次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了，他决心揭开这个谜底。他伸手捉住了无脸新娘的衣袖，“你到底是谁？”在他问出口的刹那，无脸新娘朝他微微颔首，尽管面无五官，但他奇迹般地知道那是一种喜悦和悲伤混合的情感，到最后只能说是释然。从新娘到宾客再到喜堂，转瞬之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他也醒了过来。
　　年轻的帝王神色焦虑，但在他醒来的那一刻，焦虑和忧愁就从帝王的脸上退去，留下的只是沉稳。“王叔，你醒了。”他叹了口气，正准备下榻行礼，却发现自己被一道铁链束缚在了榻上。“请定国公恕我等无礼。”他沉下心来，这才发现这室内不止他和陛下两人，一群太医跪在地上，为首的正是曾经为他治疗过失眠之症的徐贤。他无奈地笑了笑，“徐太医，何必如此多礼，若不是你，在战场上受的陈年旧伤恐怕早就要了我的命。这次又劳烦你了。”徐贤偷偷看了一眼面色冷淡的陛下和一脸歉意的大将军，这两人的关系真是叫人捉摸不透。有许多人都说大将军是先帝亲命的辅政大臣，可是后来却想要取而代之。一个常年镇守边关的将军哪有什么能够谋朝篡位的势力？陛下十五亲政之时，摄政王严冽即上书除去王爷的爵位，称大周天下承平已久，陛下长成，不再需要异姓王，同时归还景城统帅之权，镇守西北边关，除了每年年关之时，不再回返景城。可即便如此，大将军谋朝篡位的言论还是传的人尽皆知。他曾经不懂，后来却明白了。不管你有没有谋逆，陛下说你是乱臣贼子你便是。可是就在刚刚，严冽在昭华大殿上忽然晕倒，呼吸俱无，仿佛死去。陛下震怒，把刺客关入死牢之中，同时把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召集为严冽诊治。那时候他说不惜一切代价救定国公时，面上的忧虑也不是假的。
　　“定国公，你是由于过度疲劳再加上受到刺客琴声的影响，所以才陷入幻梦之中。不过情形也是很危险的，若不是你自发醒来，我们其实是唤不醒你的。但是定国公你体内有两种毒素不知道？”“徐贤，你们退下，罚俸三月。救不回定国公还要靠他凭借自身意志脱困，还站在这里做什么？王叔对每个人都这么和颜悦色吗？”
　　太医慌慌张张退出了宣室。“王叔，你猜我现在杀了你，说你中了惊涛琴的诅咒意图弑君，文武百官会相信吗？”年轻的帝王神色晦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救这个恨之入骨的人。他想为自己找个借口，却发现当严冽倒在昭华宫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感觉到夙愿得偿，大仇得报，反而感到一种痛苦。
　　“陛下，微臣早已不是摄政王了。不过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严冽知道李湛不会这样去做，不然刚才又何必召太医过来。但他也知道，李湛的确想让他死。他身体里的两种毒素，其中一种就是来自皇宫的瑶光，那是一种慢性的毒药，下在每一年赐给他的寿酒里。他以为自己和年轻的帝王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他为李湛拓土开疆，然后马革裹尸，粉身碎骨；李湛保西北军在他死后不被他牵累。所以三年前的出征典礼上，他没有想到会出现一杯毒酒，最终还连累顾彦函替他。“那个刺客真的是王叔的女儿吗？”严冽哭笑不得，他没想到李湛把话题转移得如此之快，这倒是隐约可见几分年幼时的顽皮。“陛下，臣是真的不知道，十六年前的事，臣忘记了很多。不知鱼公公和顾相，他二人如何？”“鱼朝恩昏迷不醒，顾彦函倒是没什么大碍，毕竟今天不是十五。”严冽沉默了，他没有想到这层窗户纸会直接被皇帝挑破。“陛下可否替臣求一求太后，当年王谢二族覆灭与顾彦函没什么关系，这一点太后也很清楚。”“朕去求情？这六年来你看太后可曾顾及过朕一分一毫，朕当年身染瘟疫，病得就要死了，她也不肯踏出长乐宫一步，你现在有什么把握她会听朕的劝解？”严冽默然，“陛下可以去问问徐太医，臣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太后若是肯救顾彦函，臣愿意自断经脉，听凭太后处置。”“是吗？听凭我处置？可是现在我要干什么还不是易如反掌？”身着华丽朝服的太后谢幼薇从黑暗中慢慢出现，“母后！”李湛大吃一惊，“陛下后退！”“太迟了。”年轻的帝王倒在了宣室的地砖之上，他的双臂在不自觉地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跌落，“母后，为什么？”严冽挣开了铁链，但是由于余毒未清，精力衰竭，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是他依然挡在了陛下的前面。“谢幼薇，停下摄魂，他是你的儿子。不要做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