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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寒冰一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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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声起,极道宫上华灯一片,幻彩绚丽,将恨阳山上黑沉沉的天空都映出晚霞般的醉红。
鲜衣宫女于宫宴中舞步翩翩,艳红罗纱自圆润的肩头滑下,凝脂般的肌肤在灯火辉映下愈显白皙,腰肢款款随乐声摆动。
左护法坐于宫殿中,俊美面容带笑,浅金的衣角绣满繁复华丽的章纹,凡是来敬酒交谈者,皆能从容应对,一副长袖善舞的圆滑样子。
朱唇点丹砂的美婢,素手执壶倾酒,金黄色的酒液琥珀一般漾在碗杯中,芳香四溢。陆枕与人说话,兴起之时便仰首一饮而尽,将酒碗扔回桌上。
总感觉有人在凝视他。陆枕瞥了身后一眼,与玄晚的目光相擦。
玄晚冷眼看他,目光中带着审视,涂着蔻丹的手指轻捏玉杯,并不动作。
“晚妹,”玄宿叫了她一声,举杯道:“敬你,同饮此杯。”
玄晚这才回头,不冷不淡地嗯了一下,喝尽杯中薄酒。
陆枕笑着送走刚才过来攀谈的一人,坐着吃了两筷子菜,随意哼哼两句调子,也是荒腔走板。
眼前忽然一黑,陆枕抬头望去,洛辛端着酒过来,还没等陆枕举杯,就自己喝完了。
“别告诉我是你师父让你过来灌我的。”陆枕抿了一口酒,见洛辛未走,奇道:“不会是真的吧?”
“是我自己要来的。”洛辛道。
陆枕道:“何解?想让人陪你喝两杯?我记得你很少喝酒。”
“我只是想问……”
“住口!”果然是来问金蟒的,孽畜啊,简直是孽畜,这件事能不能就此尘封!“你留在此处,我去小解,回来再和你说。”
洛辛不疑有他,安静地坐在陆枕的位置上。
陆枕匆匆而过,穿行于人群中,面上仍保持着微笑,有时向某位长老打个招呼,有时收下几个宫女的暗送秋波。
喧哗的人群渐渐远去了,陆枕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淡去,直至最后,走出极道宫时,他染笑的眸子也已经完全凉下来。
极道宫外高耸的廊柱支撑起华贵的房檐,陆枕以手支额,扶着道道朱色廊柱踉跄地走着。
“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默桑,你打开密道通天,这是要去哪里?”
玄晚曼步走来,层叠裙裾上芙蓉开得秾艳。
陆枕无心与她纠缠,握紧了手中半块驱夜令,扬袖打开密道通天,一矮身便钻了进去,闷头狂奔。
要去四方天,要去昆山宫。
他在二选一的抉择中选择了圣教,可这并不代表他能放下昆山宫,他们也是朋友,是祁然,是夜千山,也是夜鹃、纪秀、敖羽……
但他并不是什么任生任死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他是圣教的左护法,他是默桑的后人,他不是陆枕,他是默桑·萨利塞啊!
也正因为如此,他甚至连一个可以憎恨的人都没有,他甚至没有憎恨的资格——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正是他自己。
平定魔域的时间如此漫长,昆山宫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再传来,圣教在那里的分坛,恐怕都随着南容的负伤回逃,被尽数铲平了。
南域、叛教者、仙门百家、内奸……昆山宫竟成了他们的一块靶子,可以随意攻讦。
脚侧的地面忽然插进一根寒冰凝成的长箭,箭尾震颤,余劲未消。
玄晚用拇指轻推手上的戒指,翻弦搭箭,连射三发,陆枕转过身,金瞳骤缩,不由得后退数步躲闪。
“玄晚!”陆枕怒喝了一声,“为何又拦我!”
而且这次,都动武了。印象中,玄晚有时候虽然又狠又霸道,但对他一直还挺好的,从没对他出手。陆枕将玄晚玄宿当做家人一般,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朝他们拔剑,他以为玄晚也是这么想的,可是……
“你想杀我吗?”
“不,默桑,我不想杀你,我只是让你止步于此。”玄晚收回了冷玉雕制的蓝色长弓,慢慢朝他走近,“你要去四方天,是吗?南容已经醒了,她把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了。昆山宫历史悠久,功法卓绝,或许抵挡一两个月也是可以的。但是默桑,已经这么久了,什么事情,都该尘埃落定了……”
“你既说了他们可以抵挡一段时间,那么我现在去,肯定来得及!”陆枕转身,却被玄晚死死地扯住袖子,“来得及?所以你连庆功宴都不想参加,只一心要去四方天?那里究竟有多好,比魔域还好,比恨阳山,比极道宫还要好?”
“还是你做厌了恶人,想要做点好事儿,当个善人吗!”
“默桑,我们魔族在四方天人的眼中,就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你难道真的相信,会有修士与我们做朋友?
是,当初的确是我让苗往迁把先左使的这件事重新提上来的,可我不过是想在四方天为你们找一个庇护之所,你现在要为了昆山宫,抛下魔域吗?”
“我没有!”陆枕看着玄晚,那片碧色中竟漫上水意,“我……会回来的。”
“你根本不必去!昆山宫只是圣教利用完的工具罢了,怎么值得你如此在意?”玄晚冷笑着说道。
“玄晚,”陆枕眼睫轻颤,心中一伤,“你竟然……你竟然是这么想的?你知不知道,他们是真心要与我们结交的,知不知道,昆山宫帮过我们多少?他们绝非趋炎附势之徒,向南容求救,也必是走到了末路,你,你……”陆枕越说越是郁气在胸,酒意与身上的伤痛一道涌上,几乎激得他眼前发黑。
“放开我!”陆枕一甩衣袖,别开眼,“我要走了,既然你把他们当做不相干的人,那么从此以后,我也是不相干的人了。”
玄晚攥住他的胳膊,却摸到了一手湿热的血,她连忙松开,盯着掌心,嗤笑道:“就算受了这么重的伤,也还是一声不吭地要去四方天么?默桑,你相不相信,你到了那里,也只会被那些正派群起而攻之。”
“那又如何,玄晚,那又如何?”陆枕轻声问道。
他看着玄晚一点一点地抽出腰际玄冰铸就的长剑,寒意彻骨,她将剑锋贴到陆枕颈边,呢喃道:“那还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
陆枕眉头紧皱,抿住了唇。
下一刻,就在玄晚要用力划开陆枕脖颈时,一道灵力激射在玄晚的剑身上,将玄冰剑打得一偏,陆枕立刻闪身飞退数步,颈间已经渗出血来。
玄晚提剑欲追,玄宿绘影疾出,横在她面前。
“教主!”
“默桑,快走。”
玄宿对着陆枕说了一声,仍然挡在玄晚面前,横举绘影,转头看着她,道:“晚妹,这是默桑的事,你不必插手。”
“玄宿,你以为我不敢动你?”玄晚眯眼,一双碧眸中已生出杀意,玄宿丝毫不惧,淡淡回视她,“你已是圣教的右护法,自然应当遵守教规。不得私自内斗,不得叛教,不得违抗教主之令,敢有违教规者,当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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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枕忍着身上的伤痛,向密道通天的深处奔走。他刚刚听到玄宿和玄晚争吵了几句,想必他们还会再纠缠一阵子,心中略定。
密道通天虽是一条捷径,可也只能将他传送到魔域和四方天的边境,剩下的路,还得他自己想办法。
他踏过密道内的最后一条路,眼前的风物陡然间转换,漫天风沙席卷而来,沙土中的热意本就不多,夜晚之时消退得便更加快,陆枕打了个哆嗦,拎出乾坤囊里的披风系上,戴好了兜帽。
就算赶到昆山宫,凭他这一具伤躯能做什么呢?陆枕抬指拭去嘴角渗下的殷红血迹,胳膊上的伤口早就裂开了,法则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决不允许不属于此间的生命有半分存活下来的可能。
眼中的金色忽明忽暗,就像是飘摇在风雪中的烛火,陆枕也不由得低落下来,或许他真的错了。
错便错吧,陆枕运转起体内乌利珠的力量,拔剑而起,迎着北风御剑飞行在空中,向昆山宫的方向去。
他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赶到了西容城,敛了功法,黑衣黑发的模样,寻了一家客栈住下。
不知道四方天这里情况如何,他又是独自一人,担心被高手发现魔族的身份,草草处理完伤口之后,陆枕也只敢在床上浅眠,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警觉地醒来。
到第二天早晨,他恢复了些体力,便立即用教中秘法传信给附近的分摊,但是等了许久消息都是石沉大海,想必是被殃及了。陆枕不敢再传信,怕被人追根溯源找到自己,他想了想,还是要尽快去昆山宫。
为了让灵力不消耗得那么快,陆枕买了匹马代步,他正牵着缰绳往城外走,便听见近旁茶摊上的人议论。
“可是那古派昆山宫,听说传承已有百代,怎么如今突然……”
“嘘嘘,你轻点,这可不仅仅是魔族干的,那些魔族有什么能耐攻上昆山啊,这后面的水深得很!”
“你是说……百家?”
“我可没说,自己长点心吧,人家现在抓了昆山宫的把柄,说他们私通魔教,必遭反噬,小心也治你个私通魔教的罪名!”
陆枕脚步渐缓,终究是没能接着走出去,他走到茶摊边,笑着插了句嘴道:“不是昆山宫公开与魔教结交的吗,怎么能算私通呢?”
那两人光顾着说事,也没管陆枕从哪里冒出来的,便驳道:“昆山宫怎么说是一回事,可落到别人口里,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愿闻其详。”
“若是有心之人执意要找昆山宫的不痛快,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总而言之你就是错,依仗魔教人家魔教还要反咬你,想回四方天也晚了,咱也不要你!”
“……那,是所有人都这般想的吗?”陆枕唇角的笑越发僵硬了,他干脆也不再假笑,只听那人胡吹。
“怎么可能!只是他们大门大派之间的斗争,与我们这些夹缝里讨生活的,实在没什么关系,随波逐流罢了。我呀,还要靠着魔域来的东西养家糊口呢!你们可别说出去哈!”
“还有,昆山宫下的百姓,也很是不服他们。一天到晚在山上修炼,魔族来了也帮不上忙。对了,听说就是他们昆山宫刚提出与魔族结交,山下的百姓就遭殃了,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同流合污……”
“如果真是有心要让魔族进入四方天,又怎么会选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提前暴露?这岂非傻的可以?”陆枕说完,便站起身,牵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