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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可以(下) ...

  •   你可以审判我,
      但是,求你,不要处决你自己。

      雨,绵延不绝。
      郁郁葱葱红丝草爬满了整面墙,有几枝散漫无忌的,已经攀上侧面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的边缘。
      这是最后一晚了,房间里的东西几乎都被搬空了,只留下他和墙上巨大的水杉林兀自相对。
      那是她最后一幅发表的画作,在离婚后的一个月。
      这种古老的植物曾经被认为早已灭绝,却在她的画里大片大片地生长,树干笔直耸立,羽叶根根舒展,教人生出一切不切实际的想象来。
      你会不会,
      也像这片水杉一样,
      重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他将手中那一小半杯残酒饮下,意识没有再得到半分麻醉,喉头泛起一阵浅浅的苦意。
      夏芷,已经失踪了两年,就是从面试后的那一天开始的。

      如果没有那场面试,也许,根本没有人会发现她的失踪,包括姜恒这个前夫。
      刻意暴露行踪,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又像是一场筹谋已久的告别。

      最开始,是人事打电话来,说她第二天没有去报到,电话也关机。
      他循着简历上的地址找过去,发现是个老旧的居民楼。房租付到了半年后,但是夏芷却不知所踪。
      撬开了门锁,发现屋子里散落了一地的颜料和画笔。半个客厅都被画架填满,放着数幅未完成的画作,双翅都长在一边的蝴蝶,被落日点燃起来森林,忽然睁开眼睛叫嚣起来的影子,面容溃烂的神灵……每一幅都让人不寒而栗。
      打开卧室,里面藏着更多画作,完成的和未完成的。全都用色奇诡,构图却莫名地和谐。
      床上,铺开着一幅巨大的未完成的少女肖像。准确说,其实只有半张脸,鼻子以下的脸和躯干都溶解在海水中,乌发在水面上铺散开,黑眸里装着半轮将要沉沦的夕阳。
      这不是她,不是,他对自己说。

      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使用记录,昭示着她并没有离开这个城市。
      医疗记录显示失踪前的两个月,她曾经就医,诊断结果为重度抑郁症。但面试当天,夏芷的举止没有丝毫异常,以至于他和人事都没有发现。
      其实在更早以前,他们的婚姻期间,早就可以发现端倪。离婚之前的一段时间,夏芷总是莫名其妙地情绪奔溃,或者陷入漫长的昏睡。但那时,他只是沉湎于自己的痛苦,厌烦了她永无止境的失神和沉默。
      到最后,冷酷决绝的是她,得到解脱的是他。

      而现在,她就在这里。芸芸众生之中,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座城市,2000多万人口,没有一个,和她有丝毫关联。
      姜恒把她所有的画都买下来了。连同那一年里,藏在简陋的出租屋里的那些,加起来有上千幅,价格最高的那幅卖出了两千多万,因为艺术界公认夏芷已死。三年多没有任何消息,即使活着,也大概永远封笔。
      而这些画作,注定要成为她的绝笔。
      1056幅,是1056个小世界,每一个都向他紧闭大门。
      黑夜里,它们摆出麻木的姿态,对他的痛苦,冷眼旁观。

      手机铃响了好几遍,他才勉强从宿醉里清醒过来。是助理小张,说搬家公司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过来。
      新居离公司更近,大小也正合适。
      算是某种形式的逃避吗?还是想要重新开始?他不清楚。
      屋子里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姜恒嘱咐小张小心包裹卧室里那幅画,开车去了公司。
      午休时间,小张又打电话进来,说客厅柜子里发现了一袋米,问要不要带走。
      他不会做饭,他们离婚以后,家里其实已经三年多没有开过火,怎么会有米,何况还在客厅?姜恒觉得莫名其妙,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带走吧。

      等等,米?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中学的时候,怕影响学习,姜恒曾经用过一只老年手机,只有电话和短信功能。那时,夏芷刚刚从学校退学,回家准备艺考。他着急地把自己所有联系方式都留给对方,也包括这个手机。
      给的时候没有想到,夏芷后来竟然会经常联系他。
      他们交流的大部分内容,是关于她正在画,或者新完成的画作。有时候,会通电话,但是更多的时候,是用短信。
      姜恒用老年机一字一字地回,简短而又认真。有的时候是很好,不错,有的时候是哪里画的有点问题,更多的时候只是回复,可以了。
      这个习惯维持到毕业后的很多年,直到有一次不小心手机掉水里了。
      当时,他早就有了智能手机,坏了就坏了吧,不以为意。可夏芷却觉得很可惜,学网上的办法把手机放进米袋里,据说几个月之后就可以重新使用。但过了快三个月,还是无法开机。
      姜恒笑她傻,两个人都逐渐遗忘了这件事。
      难道是那个时候留下的那袋米?

      他开始坐立不安,心底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回到家费了好大力气找出适配的手机充电器,冲了一会儿电,屏幕忽然亮起来了。他的心跳也似乎跟着亮起来的手机屏,骤停了一瞬。
      上面跳出500多条短信未读短信,和几十个未接电话。
      而最近的那一条,是2017年4月18日晚上11:40分。这个时间,恰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晚上,在面试的那一天。
      他没有勇气点开那条来看,而是选择了最远的一条,2016年1月12日。
      那时,他们还没有离婚,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夏芷却选择发短信给这个不可能收到的号码。

      “今天下午,在广场看见一个小女孩喂鸽子。我觉得,很像小兮。”
      ……
      未出生的孩子,有什么像不像呢。以为早已愈合的旧伤口,被重新揭开,还是觉得隐隐作痛。她当时,是什么心情呢?
      接下来,是1月26日。
      “今天确诊了。医生开了很多药,我收起来了。会好起来,是不是。”
      离婚之前有段时间,她很嗜睡。那时,他以为不过是心情不好不想和他说话。其实,是抗抑郁药的副作用。
      2月17日,屏幕显示有一个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我走了。”
      这一天,是他们正式办理离婚手续的日子。姜恒没有接她的电话,也没有回家,在公司过了一晚。再回到家时,她已经搬走了。
      他们最终,也没能道别。
      2月30日,“我好像胖了一点,她们说,是吃药的副作用,你会不会觉得丑?”
      她们是谁?他似乎记得夏芷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3月7日,“我收到了编辑退稿,她说画风太阴郁了,她还说读者喜欢原来的我。可是,原来的我是什么样子,我不记得了。你一定还记得吧。”
      嗯,我记得,我一直记得。
      3月15日第一条,“《Towards Death》过审了,我很高兴。你也是,是不是。”
      我很高兴,但是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呢。
      3月15日第二条,“爷爷说大花生了一窝小猫,问我要不要养一只,他知道我们离婚了……
      我没有要,医生说我有自残倾向,我怕会忍不住伤害小猫。”
      不,你不会,或者我来帮你养。
      3月15日第三条,“I don’t hide.”
      他停在那一条看了很久,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谁在隐藏,夏芷吗?为什么要隐藏?

      接下来,信息越来越密集了,几乎每天都有,都是日常小事。
      3月17日,“我觉得现在好像瘦回去了一点,买了新裙子,你想看看吗?等我好起来……”
      3月18日,“昨晚睡得不太好,有点头疼,打算去买新的颜料,做一下新尝试。”
      3月19日,“楼下早餐摊很好吃,想买油条给你尝。”
      ……
      4月1日第一条,“爷爷体检的时候发现白细胞异常低下,明天打算把爷爷接过来上海检查。”
      4月1日第二条,“你相信吗,我觉得小兮仍然活在我的身体里。”
      4月1日第三条,“我又收到了退稿……”
      4月2日第一条,“爷爷确诊了,是白血病,正在输液。医生建议化疗,但是希望不大。”
      4月2日第二条,“爷爷拒绝化疗,医生说不化疗大概只有三个月左右。我该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他却毫不知情。
      4月2日第三条,“我,心脏好疼,睡不着。”
      4月3日,“今天一整天都在输液,我下午去做了心脏检查,医生说脏器本身,没有问题。”

      4月4日,“DO YOU WANT ME”
      你是谁?

      4月5日,“今天炖了汤给爷爷送去医院,爷爷说早上已经送过了,我想不起来……”
      4月6日第一条,“爷爷旁边床位的老人走了,我看得出来,他也很害怕,我保护不了他。”
      4月6日第二条,“爷爷的情况在不断恶化,但他不愿意……”
      4月6日第三条,“我收到了编辑的电话,说她离职了……”
      4月7日凌晨3:17,“心脏还是好疼,其他内脏偶尔也会很疼,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4月7日第二条,“今天去复诊,医生建议我住院观察。我不能,不然爷爷怎么办。”
      ……
      接下来,有很多关于老人病情的描述,总是时好时坏。
      5月17日第一条,“昨晚爷爷,进了一次ICU,医生说他身体很弱,即使现在开始化疗也来不及了。”
      5月17日第二条,“过安检的到时候,工作人员说证件上的人不像我。我化了妆,去换了新的证件。”
      5月18日,是这个月的最后一条“I am afraid.”

      接下来,有接近半个月的空白。
      6月5日,“爷爷说,想看大花。”
      之后,6月5日和6月6日都没有短信,姜恒疑心她真的去乡下找猫了。
      6月7日,“爷爷说,想见你。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如果我们两个之间一定要分个对错,错的是我。
      6月11日,“我养的兰草,开花了。”
      6月13日,“爷爷今天吃饭的时候,忽然说心脏疼。医生说,内脏功能已经开始衰竭,我没有告诉他。”
      6月15日,“今天又进了一次ICU,就在我面前。”
      ……
      6月18日,“爷爷走了。”
      当天手机的通话记录里,有很多个未接电话,从晚上11点,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9点。而他,一个也没有接到。

      6月25日,“我,不想离开。”
      离开哪里?姜恒盯着屏幕好一会儿没有动,他想到了夏芷的失踪。

      接下来的时间里,夏芷还是继续每天往这个手机里发日常,但是越来越多的,夹杂着他看不懂的内容。

      7月1日,“I kill her, cuz she finds me.”
      谁,杀了谁?
      7月13日,“外卖的羹,味道很像爷爷做的。”
      可是,他分明记得老人家不太会做饭。
      7月15日,“有一团火,在我身体里,我要把小兮救出来。”
      7月21日,“有个杂志来约谈我的一幅画,可是我不记得我画过。邮箱,也没有发过邮件的痕迹。不过,好过没有,是不是。”
      7月31日,“很想大花。”
      他不知道那只猫之后被送去了哪里,可是按夏芷的性格应该会养在身边,留作纪念。
      8月5日,“Orchid eats me.”
      9月11日,“我和她一起去海边看日落。”
      和谁?
      ……
      他发现自己不了解夏芷,或者说,拒绝了解他所承认的那部分以外的夏芷。
      12月25日,“谢谢你的花!”
      谁的花?这个手机一直在他这里,难道说的是他?可是,他明明没有送过……
      1月15日,“I remember you.”
      1月17日,“她们是谁?”
      ……
      2017年3月15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前的一个月,她说,“我很想见你。”
      那就来找我,我等你。
      而事实上,她的确这样做了。
      2017年4月10日,见面之前的一周,“我怕来不及……”
      当天,夏芷有一个医疗记录,手腕动脉出血。他记得面试那天,她穿着深色外套和长裤。
      2017年4月15日,见面前三天,“I am not a coward.”
      2017年4月18日23:40分,最后一条,“谢谢你,但我,真的没办法走下去了。Love you.”
      姜恒盯着这几个字,直到背景灯自然灰下去。
      思绪在头脑里缠绕成一团乱麻,他却没有试图清理它们。

      漆黑的穹顶笼罩众生,对谁都不曾心怀怜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可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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