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有情刻骨》栖三寸

18、半颗内丹（三）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没亮，白华子就感到宫外出现了陌生的气息，稍一探查，原来是董志怡。
　　白华子见他站在沉妤门外，手里端着水盆，挽起袖子的右臂上搭着条手巾，像是在等她起身就伺候洗漱，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些原本都是他来做，都怪他听了师兄的话，非要端什么师傅的架子，师傅照顾徒弟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那些反过来被徒弟伺候的都是一群道貌岸然、老眼昏花的师傅。
　　等姓董的小子的事传出去，外人又要说鱼儿欺压同辈、专横霸道了。
　　这么想，白华子抖抖衣衫，向沉妤的房外走。
　　董志怡端着水盆，眼神时不时瞄瞄四周，生怕被人看到，丢了脸面。
　　余光见一如松君子靠近，定睛一看，原是白华师叔。他久闻白华子大名，拜师之时没入他门下，可以说是抱憾时长，挑衅沉妤也有这一层原因在里面。
　　眼见偶像离自己越来越近，激动不能自己，忙放下水盆和手巾行礼。
　　白华子抬手止住他的动作，蹲下身，将一指沾了些盆里的水放在鼻前轻嗅。
　　“鱼儿素来以新冰融水洗漱，这秋波湖的水定是用不惯，你且下去吧。”白华子一副凛然不可侵的高贵模样，不顾董志怡满脸的错愕，又说了一遍:“你且退下吧。”
　　董志怡端着水盆，水盆里泡着条毛巾，他现在就像被水泡久了，混混沌沌，一片茫然，走在回去的路上，想:“我是谁？我在那儿？我要去哪里？”
　　有早起晨练的道子，见他这副丢了魂的模样，暗自嗤笑:“真是没出息，不就是看见大姐洗漱前的模样了吗？大惊小怪！井底之蛙！”
　　大姐大刚起床什么模样，准确说是带着起床气是什么模样，那些喜欢挑事的道子最清楚。
　　想当初白华师叔闭关，他们没少受她“指导”。
　　再说这边，白华子等师侄走远了，才开始敲门。只听门里传来一声怒吼:“吵什么吵！”
　　“是为师。为师来送水了。”
　　门被哐一声拉开，沉妤眯着一双眼看他，问:“董志怡呢？”
　　“他回去了。”
　　沉妤让出门口，一边用手拢自己的头发，一边对白华子说:“进来吧。”
　　白华子说是送水，实则两手空空，也没打算从芥子须弥中取水让她用，因此站在门口并不进去。
　　“今日天朗气清，去冰池洗浴一番岂不美哉。”
　　沉妤梳好了头发，正倒一杯水喝，听了这怪声怪调的话噗嗤一声笑出来。
　　“师傅变了好多。”
　　“是吗？许是老了，心境变了。”白华子目露哀愁，作怨天尤人状。
　　沉妤大笑，扑过去扯住他的袖子。
　　“走走走，去冰池去冰池。师傅什么时候也学赤牙耍宝了。”
　　白华子嘴角牵起一个温柔的笑，说:“我是总见你们年轻人嘴里喊‘老了老了’的，却不知我们还没老，你们怎就老了？”
　　沉妤打个响指，召来赤牙，又皮笑肉不笑地叫它去上早课。
　　“师傅不懂，这是我们年轻人的调侃，哈哈哈，就像赤牙，早上不想起，只想赖床，就可以说‘老了，老了，学不动了’……”
　　“...为师老了老了，走不动了！”白华子笑着摸摸沉妤的头，抬眼看看前面的路，说，“你自己去吧，我要回去了。”
　　语毕，调皮朝她一眨眼，不见了。
　　沉妤站在原地，一跺脚，喊:“师傅～”
　　声音之婉转，吓得过路的小道子一哆嗦。
　　待白华子不见了，沉妤脸上的表情也全消失了，她踏着长短分毫不差的步子朝冰池走，手里的咒术结又散，最后变作一朵不起眼的小花，落在道旁。
　　＊＊＊
　　一年前，白华子突然闭关，道宗传言是因为他出山入世降妖时受了伤。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沉妤知道，那只幻妖压根没多少年道行，他一时不防受了点小伤，但根本没到需要闭关调养的地步。究竟为什么，沉妤也不知道，任她怎样问，他也不说。
　　不说就不说吧，出关第一天半夜跑她房里按着她亲，吓得她一剑给他捅个对穿。
　　第二天，忘了。
　　他竟然忘了！只记得被她捅了一剑，却忘了为什么会被捅！
　　沉妤不信待自己如亲子的师傅会那样对自己，只能怀疑他是生了什么心魔之类的，或者是被那只幻妖钻了空子，乱了心神。
　　修道之人，心魔一生，即与大道无缘。沉妤不愿见师傅受它操控，只想诱它出来，将其斩杀。
　　沉妤自幼便知自己的神识异于常人，可出体幻形，有跨界施咒之能。
　　斩杀一只心魔，沉妤有莫名的自信。
　　可是，它不出来。
　　难道是他的心神乱了，即将变成魔道里的疯子，不不不，沉妤甩甩头，想甩掉脑子里发了疯的师傅形象，可惜她失败了。那个待人温和、对她关怀备至的师傅模样变成了刚刚对她眨眼的样子，挥之不去。
　　沉妤长叹一声，噗通一下跳进冰池，仰躺着，让那冰冷的池水浸透她的衣服，沾湿她火热的面颊。
　　“嘿！”从水里蹿出颗脑袋，在沉妤耳边出声吓她。
　　沉妤无动于衷，依旧面无表情。
　　她的师姐洪落雁——人前高冷、背地沙雕的道宗之花，又嘿了一声，往她脸上撩水。
　　“这是怎么了，一副死了师傅的样？”
　　沉妤捏住洪落雁的脸，含糊不清道:“你松手。”
　　洪落雁早就想捏她的脸了，好不容易得手，哪能那么轻易松开——即使自己的脸在对方手上。
　　“不松不松，你先松。”
　　话音落，两人齐刷刷加重了力道。
　　道宗每二十年收一次徒，沉妤是这一代道子里最小的一个，道里全是师兄师姐。但她硬是凭着一双拳头，当了比她大五岁以内的人的大姐。
　　洪落雁恰好大她五岁，再大一点，也就不好意思和沉妤争大姐的位置了，再小一点，也能随众人叫她一声“姐”。可她偏偏处在五岁当口，上不上，下不下，怎样都有失颜面。在七八年的拉锯战中，两人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是你损我来，我损你，连道宗的祖爷爷都知道二人不合。
　　天渐渐亮了，有那住的近的小道童来此处打水。
　　晨光熹微，薄雾冥冥。
　　两人在道童诧异的目光里松了手。
　　一个说:“我跟沉妤师妹在此处习练术法。”
　　一个说:“这冰池被我们征用了，请你快快离去，到别的地方去取水吧。”
　　这小童不是别人，却是白华子师傅木连云俗世里的孙儿。自幼父母双亡，尝尽世态炎凉，自上了道宗，容貌心态皆不再变化，虽则骨龄已达四十，仍一副无齿稚童模样。
　　听了沉妤落雁的话，将木桶朝水池里一丢，嚎啕大哭。
　　落雁瞪沉妤，沉妤眯眼看回去:
　　“叫你温柔一点都不会！现在惹哭了这个哭包好了吧。”
　　“什么叫温柔，没见我都用了‘请’字了吗？”
　　“唉～我就不该信你的！真不愧是大冷面的徒弟小冷面，日后在收个徒孙就叫‘烤冷面’好了……”
　　沉妤眼里的寒光直直朝落雁射去，一顿眼神的交流就此截止。
　　待两人哄好了小哭包，已是日上三竿，筋疲力尽。
　　“打死也不找道侣，打成灰也不生娃。”落雁往沉妤的身边靠，想蹭她的烘干咒。
　　“我昨日见大师兄从外面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堆零嘴来着，也不知他什么时候竟有了这种爱好……”
　　“乱讲什么，那是我托他带的。”
　　“也是，他还帮别人带过吗？”沉妤烘干了一身衣服，一转身换了身方便的劲装。
　　落雁脸上红红的，是羞的，但嘴角却不受控制的扬起，怎么也压不下去，她在沉妤肩上拍一下:“去你的，你有个二十四孝师傅，还不能我找个善良温柔的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