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阴差阳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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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不灼想起来眼前人是谁，说也不难。
毕竟她难得去哪山上圈一块儿地，日夜相盼生长的都是梦中情植，在收采时候被山坡上滚下的一道影子携作肉垫落到山腰，没采到还算好，最坏的是采到的硬生生摔烂了七八个。
——何况坏的这株养育得比十月怀胎还辛苦，她说毁就毁了？
身下土砾硌得后背发痛，桃不灼满腔怒火推开身上沉甸甸的东西，翻了个面的却正是昏迷不醒的姬风雅。
发如墨玉，颜若琉璃。若不是这人灰头土脸还一派将死之相，桃不灼大概是能好好说话的。姬风雅的身子蜷在石间，像几被折断的残影。桃不灼看着她眼睫轻颤几下，沾着泥沙的惨败面色未发一言便又失去生息。
桃不灼烦躁地抓抓头发里沾上的草根叶片，抬头看了眼发阴的天色，咬着唇放下药筐，又看了姬风雅几眼，终是无好脸色地把这个飞来横祸揽到肩背上。
等她带着姬风雅一步两步挪到平日山中休憩的屋子，还未等再出去收拾药材，无情骤雨已至。
桃不灼凝视着床上躺着的人，想到当时也是这样。她气也没法，只能由姬风雅占了她的床，她还要翻箱倒柜地照顾她。窗外声响如溪如泉，床上女子昏迷不醒，桃不灼取过浸湿的毛巾，一点一点拭净姬风雅脸上的尘垢。
如今和上次一样。这个人似乎总是心神激荡，急火攻心。
这样也能修剑么。
桃不灼看着姬风雅眼帘轻颤，带着茫然的黑色瞳孔从房梁转至她的脸上。桃不灼试图露出一个狡诈的笑容，实际上，她确实这么做了。
姬风雅看见桃不灼搭上自己的手，衣红如血，笑盈盈地说：
“——你这家伙害我不浅！如今又落到我手里，你是来报恩，还是等我寻仇的？”
姬风雅久久盯着桃不灼的面孔，目光移至她手上血迹斑斑的手帕，眼前再度失去颜色，耳旁犹如雷亟：
“畜生！”
那一声怒喝仿佛劈开山门，刹那天地崩裂，她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向下跪。身体每一寸骨骼肌肉的间隙都在嘎吱作响，信念已经支撑不住任何一丝力量。
黑云翻滚，几乎触近山尖。她因那声怒喝而伏身，再也抬不起来。风在颤抖，她的身体也在颤抖，佩剑掉落在旁，溅出惨淡的声响。
直到有潮湿粘稠的液体蔓到她的额前，温热的，带着浓重的腥气。那水顺着鼻尖往下淌，双手也沾上了无法涂抹的痕迹。
……姬风雅惶然抬头。
她看到桃不灼跪在她面前，脊背笔直，以一种守护的姿态，如她山石。泥泞的黑发混合在汗水与血液里，身上的衣服已经深深浅浅地红透了。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动静，桃不灼下巴微抬，行将就木般冲她一笑。
姬风雅几乎飞扑前去。可她的身子呢？定在原地，力气全无，从上到下都不敢动弹一分。她看见桃不灼鼻尖颤抖抽息着，唇齿间清楚的假话却一句又一句。
那是她第一次听桃不灼骗人。
“……我欢喜得很去勾引她。”
她的耳朵只漏进去最后几个字，却刹那卷入了全部的风暴。那一瞬间姬风雅张口欲语，可是她不知道。
她说什么？
桃不灼看着姬风雅双唇翕动两下，猛然呕出一口鲜血。惊得桃不灼慌忙凑近身子去拭，眼前黑眸下一刻又起雾化雨，忽就劈头盖脸地砸下，全落红衫肩头，滴滴灼得发痛。
姬风雅哭得凶狠，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桃不灼又被抱了满怀，一手擦着她的眼泪，一手揽着她的肩膀，方才还故意的笑容此刻早已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满脸不知所措。
“对不起……”姬风雅鼻音拖得极长，哭得声音打嗝，不忘用袖口擦抹蹭到桃不灼脸上的血迹。桃不灼心尖发颤，不过是一贯随口嚣张几句，分寸也拿捏地恰好，她怎知眼前人会这样？
她见不得别人为她哭。
桃不灼拿捏起前所未有的十二分耐心，磕磕绊绊的话语却暴露了她繁乱心绪：“好、好了……我是说，你不要哭了。情绪起伏这么大，对身体不好，到时候又来给我添麻烦，你知不知道？”
说着说着，随着姬风雅的眼泪，桃不灼口气都被泡软了许多。
她只好说：“这次我原谅你啦。”
桃不灼内心也是真这么想的。她抱着姬风雅，暗骂自己滥好人心太软。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这样哭哭啼啼的家伙再多几个——眼前人的眼泪还在流，湿漉漉的睫毛上挂着水珠，鼻尖还泛着红。
算了，算了。怪她当时选错了那块地，偏硬着头皮上倒楣的道。
姬风雅的身体埋在桃不灼红色的衣袖之中。女子肌肤的温度顺着布料透过来，姬风雅把头低在桃不灼肩膀，眼泪惯性般不受控制地向下落。
无望的，早已失去意义的追寻空缺，此刻有如刀锋破晓，斩获新生。她知那追寻是怎样一番苦楚，想起来却是比未想起更痛万分。她的心脏如今攥成一团，那剩下的呢，剩下的她忘掉的部分呢？
她不敢讲，她怎么敢。桃不灼一句轻飘飘的原谅，她信都不敢信。因为她知之甚少，这一点句子就像浅薄的浮萍，踏上即沉没。
记忆只是意象。而真正发生的事实她清楚得很：
桃不灼还是离开了。
姬风雅攥紧了衣袖。她的手有些僵硬，轻轻地、轻轻地一点一点爬上桃不灼的发丝，却又迟迟不敢落下。
她不怕痛。修剑的人哪里有怕痛的。她已是铁淬出一副心肝，不惜代价地从已成灰烬的记忆中往出救。
之后的日子，桃不灼真切发现，无论她行至何处，姬风雅都紧随其后。也难得她心烦意乱，手中抓着的药竟是塞进了炉膛，险些被烫了手。抬头看眼门外隐隐绰绰的影子，桃不灼只觉得头痛。
到也不是生气。姬风雅一副任劳任怨甚至任打任骂的态度，桃不灼也从不怀疑救人一命之重要，但姬风雅的态度也不像冲着报恩来，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既来之则安之，桃不灼随手拍拍衣上并不存在的尘灰起身开门，就见姬风雅和门楣上的虫子四目相对，哪个也不肯先动丝毫。
面容姣好，身量高挑。白衣配剑，潇洒不羁。桃不灼打量着挑眉，心中默念一遍。姬风雅见她出来，方才严肃的表情又是流水般化作一笑。
还是个傻子。
桃不灼是真的能好好说话的。比如现在，她毫无歉意地掷出银针钉了那昆虫的一脚。
“喂，我要出谷了。”桃不灼环佩叮当地向前走，姬风雅在一旁抱着篮药草，未反应过来似轻嗯一声。随后才如梦初醒，又开口问她：“为什么？”
“闭关后出去历练一向是医谷习俗，也就因为你耽搁了两日。不过替谷主跑跑腿送送药，再顺路吃吃走走救救人，没什么大事。”桃不灼说的随意，两人三转两转又到谷主门口。想到第一次在此处相遇的尴尬，姬风雅不由又伸手摸了摸鼻尖。
“那我陪你。”姬风雅才这么说过，随桃不灼迈步踏入的一瞬，兀然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什么。
顾名芳坐在上面，笑眯眯地看着姬风雅。桃不灼见姬风雅身子一抖，放下药筐，头都要低到地上：“……师父。”
丢人。桃不灼冷眼看着，内心极想发笑，只觉当初顾名芳说得没错。至于陪她出去么？倒也可行。没有一并陪她出去的医谷弟子，她这两日仔细瞧了姬风雅的内里，发现一切正常。
那之前就只是心病。桃不灼作结。
“陪她去哪？”顾名芳也不追究前几日之事，好奇发问。阮梦此刻已现了身，桃不灼上前，二人对旁侧视若无物，交流无比顺畅。姬风雅又摸摸鼻尖，只好老实答：“出谷。”
顾名芳挑眉，也知姬风雅确实什么都没想，又问：“就你一个？”
“不，陪她。”姬风雅不解其意。想了想，似乎总算找到个理由，又说。“白玉剑使也该去江湖打出个名头。”语气言之凿凿，诚恳万分。
是真傻。桃不灼比姬风雅更先听出端倪。心想该说她总是忘却还是从不上心，之前那女子——二人同出一师，一并前来。此时人都未现，分明不见相提。
桃不灼又看向顾名芳，心里自觉她是盼姬风雅等着的。毕竟同出一师，剑法应有些许关联，何况那位身体抱恙且不知何种程度，更是显得姬风雅一人独出太过心急。
对此桃不灼不置可否。她抖抖红衣，从阮梦那接了信封贴身放好。她的出谷行程从来便与姬风雅无关，只听一旁顾名芳依稀答了一个好字，却是未完。
“为什么是陪她去？”
前面问题都似铺垫，若谈真心，这才是顾名芳最为想问。那鬼手是阮梦弟子，在这钟灵毓秀之地生得再妙，与姬风雅却也不过朝露相识。
心中埋下半句：碧李还在谷中。
姬风雅一时沉默，似是仔细斟酌。她自知此番师出无名，但恍惚鲜血眼前犹存，无论如何不得抹去。她也并非不能言答，偏偏记忆只存万一，牵扯太多，进退两难。
袖口指节微蜷，姬风雅终是躬身而答：
“弟子私德有愧，亏欠于她。”
……她不算说谎。
桃不灼正打算听她如何，毕竟她出手相救之事无人知晓，如今被这回答惊得眉头紧皱。姬风雅当真风采别样，应得四字：举座皆惊。
“说得不错！顾前辈，她欠我万两白银。”
还未等顾名芳回过神来，桃不灼接过话茬，落落大方走到姬风雅身边悠然一笑。衣着如火，也不忘烧下在场的剑帙门人。
顾名芳震惊，姬风雅茫然，阮梦无动于衷。
桃不灼抬头，向姬风雅伸手，做出一副讨债模样。权当为她殒命的药材祭奠，她心肠好，不忘打个八折。
她料到顾名芳不会为这等没出息衰徒还钱，却未料到这个师门众人都心大到都未多问几句。阴差阳错之间，姬风雅就这么顺利塞上了桃不灼出谷的车马。
四目相对，桃不灼哑然。
江湖路远，浅水深龙，姬风雅便真与桃不灼一道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阴差阳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