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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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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蒂斯继父去世的那晚,邻国的铁蹄踏进了城内。
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焦味,连飞鸟都不愿再停留。那些士兵进城后烧杀抢掠,将这座小城彻底变作了地狱。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桌子被劈开,柜子被掀翻,连被褥都被划破。
海蒂斯在厨房看见与她相依为命的继父,他的眼睛圆睁,倒在灶台边,血喷了对面一整墙,尸体已经开始僵硬。
她却陡然松了口气。
光明神在上,这一天总算发生了。
海蒂斯是个红发的可爱姑娘,小时候死了父亲,母亲再嫁,是个赌徒。
不要叹气,这种事实在是太多了,家里没有男人的寡妇是会被欺负的。
但有了男人,还是会被欺负的。继父但凡赌输就要打人,母亲为了保护她,被继父用椅子打破了脑袋。
也是像今天这样,血洒了整面墙。继父威胁她,出门打工时如果敢走漏风声,就要把她卖到阿贝尔的边境酒馆里去。
海蒂斯不想去,因为那是暗娼聚集的地方。但她也不敢独自逃跑,这年头无家可归的独身女孩,多半都会被人贩子卖去边境酒馆。
而现在,海蒂斯抹了把脸,跨过继父的尸体,将他藏在架子边的面饼取了出来,塞在怀里。
她刚才躲在屋后的稻草堆里躲过一劫,还好那些兵痞没有烧她家屋子,要不然她也活不到现在。
屋外的哭喊声渐渐低了,海蒂斯缩在床底下两天两夜,除了吃掉那块硬饼,就是闭着眼睡觉。到第三天傍晚,她终于憋不住地跳窗跑了。
不幸的是,还没跑出城,就被一个穿着铠甲的士兵捉住了。
“看看,伙计们。我发现了什么?一个红头发的小贱人。”那士兵咧开腥臭的嘴,揪住海蒂斯头发,把她丢在地上。
海蒂斯抱住膝盖,把头缩在两臂之间。这动作不知哪里可笑,旁边围过来的士兵都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对她评头论足。
她早就不是孩子了,知道被抓住后会发生什么事。与继父周旋了这么多年,要不是她还有点价值——能出去打工挣钱,或者雏鸟能被卖个好价钱,继父肯定在母亲死后就出手了。
“哦呦小甜心。”那个一嘴腥臭味的男人掐住她的脸,凑过来问,“这么嫩,玩过没有呀?”
海蒂斯感觉有些恶心,但更多的却是平静,心如死灰的平静。
你看,嫁不嫁个男人,都是一样的。什么时候跑不跑,也是一样的,就连做不做暗娼,都是一样的。
这个世界从来不给她更好的选择,放在眼前的路最后都通向一个结局,在那个结局里,只有毁灭。
“没有。”海蒂斯回答。
周围的男人忽然哄笑一通,笑得前仰后合,一直抹眼泪。他们凑成一堆,把海蒂斯拖到帐篷里,正打算好好玩一玩,军哨却被吹响了。
“真他/妈的见鬼了。”提着裤子的臭嘴巴往地上呸了一口痰,他赶紧套上盔甲抓起刀,转头对着躺在地上的海蒂斯说,“等老子回来再让你舒服舒服。”
士兵们嘟嘟囔囔地掀起门帘出去了,帐篷里安安静静,只剩她一个人。
海蒂斯躺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手臂的知觉。她先抹了一把脸,意外地发现手上都是泪水。
还逃么?她在心里问自己。
她知道的,逃不逃都是一样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不可能跑出去,更不可能跑出城。就算出了城呢?城外打仗,怎么都是死的结局,只是死前经历的事不一样而已。
于是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将这帐篷翻了个底朝天,有用的都被她拿走了。
她轻轻掀起门帘,外边看不到任何一个人,远处传来一个高亢的男声,应该是长官在给士兵们训话。
海蒂斯悄悄摸摸地跑了出去,路过一座座帐篷,路过一个马圈,路过一个厨房,她都没有停下。直到后营存放军粮的地方,她蹲在一车车麻袋之间,还顺手摸走了两块硬面包。
“为了阿贝尔王国的荣耀!”
“为了阿贝尔之名!”
“赛利亚必将被我们征服!”
“血债血偿!”
天已经全黑了,海蒂斯听着远处的誓师宣言,心安理得地啃着面包,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咽,甚至还觉得有些幸福。
咕——咕~咕嘟
什么声音!
海蒂斯突然惊觉起来,她左右环视,却没有看见任何一个活物。
或许是听错了?或许吧,她刚要把下一口放进嘴里——
“给我吃点。”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海蒂斯被吓得跌倒在地,手肘撑在地上连连后退。她看见一个黑袍男人的虚影出现在她身侧,然后凝成实体。他带着巨大的尖顶宽檐帽,阴影遮住了整张脸,只有一只金属的细柄从他的左脸边上垂下来,那应该是个单边眼镜。
面包被压扁在地上,沾了灰尘,男人好似有些不满,又继续问:“还有吗?我饿了。”
海蒂斯张张嘴,把怀里仅剩的一块面包拿出来递给他。
面包居然自己飞了起来!
海蒂斯看得目瞪口呆,她如今十分肯定,这个男人绝对是传说中的那种,能使用魔法的人。
而此时,这位传说中人正倚在车轴边,啃着一块硬成石头的面包。
海蒂斯见他没兴趣与自己说话,于是捡起地上的那块,拍了拍土继续吃了起来。
“你不觉得可笑?”黑袍男人将衣领前的面包屑捡起来,塞进嘴里,“自己的家人朋友,妻子儿女被杀死了,好大一个悲剧,于是他们将悲剧重演在他人身上。”
海蒂斯慢慢地咀嚼着面包,只敢在心中否定这个观点。
这场战争始于赛利亚进攻阿贝尔,终于阿贝尔反击赛利亚。而她,这个倒霉的,不义的,赛利亚女孩,活该受到惩罚。
“你不同意。”黑袍男人转过头来,语气肯定。
海蒂斯愣住了,她没想到男人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没有不同意。”她咽下了口中干涩的面包,垂下眼睛回答,“只是,我并不能算人而已。”
男人听了以后嗤笑一声:“你不是人还能是哥布林?或者精灵?海妖?”
不是的,海蒂斯心里想,虽然她从没见过精灵与海妖,但她是个人类。
但实际上,人在家里指男人,在战场上指士兵,在领地里指领主。
她很难做人,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在后厨里打工的时候,海蒂斯才能算是一个人。其他时候,算作别人的财物,别人的累赘,可以被随便使用的那种。
就像现在,虽然她与这个黑袍男人并排吃面包,但谁是人却显而易见。
远处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贱人,还敢跑!”臭嘴男人裹着袍子走过来,他指着海蒂斯火红的头发喊,“敢跑,老子不打死你!”
海蒂斯猛地回头,黑袍男人已经不见了。她咬着牙后退两步,转身就飞奔起来。
“大人!大人!”海蒂斯气喘吁吁,边跑边说,“您那么厉害,听得见吧!请您救救我,我会做很多事,我会打扫房间,我会劈柴,我会洗衣服,我会做饭!”
扑通一下,海蒂斯被绊倒在地上,她看见那个兵痞还带着几个穿铠甲的阿贝尔士兵,狞笑着向她逼近。他们个个都身强力壮,有个还拿着刀,嘴上说着世界上最肮脏不堪的话。
“我还会……还会……还会服侍您的。”海蒂斯爬在地上,终于还是崩溃地哭了出来。都是一样的,怎么做都是一样的,她从来就没有其他选择。
“啊!”一阵尖叫,那个为首的士兵忽然化作了一团黑烟。
旁边的几人面面相觑,他们同时停住了脚步,惊骇地瞪着双眼,僵硬地扭动脖子。
“谁……谁!出来!”那个持刀的士兵壮胆地叫喊。
嗤——
又是几道惨叫声,在顷刻间,海蒂斯面前的几人纷纷化作黑灰,扬了满天。
刀叮当掉在地上,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不管别的,先捡起了那把刀。
海蒂斯抬起头,视线穿过灰烟,看见黑袍的男人从远处慢慢走来,手里还拿着那块面包。
“你们跑得都好快。”他说,“你刚才说你会做饭?”
海蒂斯握紧了刀,点了点头。
黑袍男人取下他的帽子,他有一张苍白的脸,带着单边的金丝边眼镜,黑色的头发梳到脑后,露出细长的眉与阴郁的眼。
他看起来很高贵,有时候举止却太过随意,气质阴暗,却没让海蒂斯觉得不舒服。
男人向海蒂斯伸出手,一张烫金边的白纸就在他手中出现,上面用花体字写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看着极为赏心悦目。
“给你解释一下。”男人说,“我急缺个做饭的厨师,这是为期三年的雇佣合同,一个月的试用期……”
海蒂斯愕然地听男人解释了一堆,她思考片刻,答应了。
“可是,我不会写我的名字……”海蒂斯抿了抿嘴唇,她看见男人手中那只造价昂贵的羽毛笔,心里好像被羽毛尖扫过一样。
“按手印也可以。”他耸耸肩说。
海蒂斯的眼睛暗了一瞬,她将手掌放在纸上,洁白的纸瞬间印出她手的模样,然后忽然变成了一模一样的两张,卷成细卷。空中飘来两根金色的丝带,将纸扎了起来。
“一式两份,记得保存好。”男人将一根纸卷放在她手心里,“现在跟我回巫师塔,我会告诉你该做什么,基本上就是做饭而已。”
他说到此处又小声咕哝了几句。
海蒂斯的耳朵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居然听到了类似“也不知道出门前收拾房子没有”“实验没做完总是记不得吃饭”“营养剂太难喝了”“再不进食就真的要饿死了”的抱怨。
“请问……”海蒂斯扬起脑袋,小心翼翼地说,“我该怎么称呼您?”
“我居然忘跟你说了。”男人忽然抬起头,黑色的眼睛仿佛闪过星星,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模样,“我叫布兰德,是一名黑巫师,很高兴认识你。”
布兰德伸出了他的手,海蒂斯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指,又摇了摇。
“我也是。”她鼓气勇气说,“我叫海蒂斯,是一名厨师,感谢您的雇佣。”
虽然她知道,自己在后厨只做切菜配菜的工作。但她的厨艺,应该能让愿意吃干面包的布兰德满意……吧?
总之,她知道自己错了,这世上真的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还是作为一个人,能幸运地走下去的路。
就从做厨师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