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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死生恩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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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磊看了看邹俊,轻笑道:“你也没需要做什么,只是,得把容颜变一变。”
陈磊的轻笑,在邹俊心里却荡起了波澜。容颜该如何去变呢?难道还要让他变得比现在更丑吗?他扁塌的鼻子和歪斜的双眼,愣愣地摆出了一千个问号。难道要他变成《巴黎圣母院》里驼背敲钟人的模样?
但是,只要是为办案做出改变,他愿意。
雨丝从天空落下,眼看即将黄昏,与陈磊谈话后,他在街上徘徊了一阵,准备去王重生开的英语补习班里看看。
窄窄的楼道间,阴暗潮湿,两边相对设着许多门,想必房租不会很贵吧。
墙上的各式广告像狗皮膏药,贴在皮肤病泛滥的人的脸上。他替才华横溢的师父感到难过。他不应该呆在这样的地方教授知识,这地方根本就不适合人呆,有谁会把孩子送来补习呢。
贫穷像是个恶性循环,穷的人只会变得更穷。果不其然,推开门进去时,他只见到四五个小孩子在里面跟王重生学英语。这几年,王重生真的老了许多。难道他在监狱外还生活得差些?
看境况应该是的。
小孩子们见到陌生人推开门来,立即停下叽哩呱啦的读书声,瞪眼望着黑暗中的来客。其实,屋内的灯也很暗。
王重生耷下眼镜,从鼻梁两边抬出黑眼仁,却又是白向门边的。黑眼仁终于捕获到了那张熟悉的丑脸,于是拉动整张脸,枯涩地笑了笑:“呵呵,你来啦!”
他笑得像孩子,台下的孩子却紧张如大人。个个竖起书本,像端着一块盾牌。
孩子们一定是把他当成坏人兼怪物了。王重生笑笑地,对着孩子们道:“这个丑叔叔英语讲得蛮好,还会武功,要不要他给你们露两手?”
孩子们一听顿时来了劲,齐声说:“好——”
邹俊没想到师父会让他即兴表演,但既然师父说了,他也只好露两手。
他这两手把孩子逗得哈哈大笑,纷纷鼓起掌来。他感觉自己来到了花果山,他就是那美猴王,孩子们就是那猴子猴孙。于是,又露了两手。抬腿,划手,扭腰,腾步,瞪目,皱眉,自己先把自己带到了武功的化境里,然后,他就看到那些小孩子跟着他比划起来。呵,原来你们也不赖啊,邹俊心里对自己的感染力表示很满意。他停了下来,孩子们却还意犹味尽。
“好啦,好啦,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如果你们听话呢,下次我就还请这个叔叔来教你们武术。”王重生说这话时,眯缝着眼,仿佛近视眼已经不近视了。他窄窄的眼缝里透出亮汪汪的光来。
孩子们听到这话,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却也只得齐声应道:“好!”
孩子们走后,王重生拉过一条椅子,示意邹俊坐下歇会。邹俊刚一坐下,王重生就开始咳嗽。一咳就不可收拾。邹俊想倒杯水给他,却发现根本就没有饮水机。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王重生却示意他坐好,别管他。像抽气筒一样地抽了好些回合,他终于缓和了一些。
“老毛病,不碍事,也没传染性,不要紧!”王重生摘下眼镜,伸出干瘦的手,擦拭眼角上因咳嗽而流出来的泪,边擦边说道。咳红了的脸上,老年斑竟然赫然在目。邹俊怕自己看错了,又凑近去看了看。
“老了,没什么好看的!”王重生脸上露出超越生死的坦然。
“师父,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邹俊问这话时,心里很不踏实,有种明知故问的虚伪感。
“还能怎么样啊?这样已经挺好了!”说完又咳嗽了两声。
邹俊顾盼了一眼阴冷潮湿的教室,心想道:这也算挺好啊?
“走!去我住的地方,过会儿,这里还有人来上课!”
穿过黑漆漆的走廊,沿着楼梯往下走,走到下面就开始靠摸,在一间地下窒里,王重生摸开了一扇门,道:“进来吧。”
声音像是从地窖里传出来的,带着阴冷的霉味。他们刚一进去,就有人哭着喊着扑了过来:“还我女儿,杀人犯,还我女儿!”邹俊没反应过来,那老女人就已经扑向了王重生。
“还我女儿啊!畜生,杀人犯,还我女儿啊,还我女儿啊!”老女人哭得五官扭曲,脸形失常。当然,看得出,她精神也是失常的。
她的声音像是来自无底黑洞,回声波冲击着人的耳膜,没完没了。
“你怎么不死啊!你怎么不死啊!还我女儿!”老女人骂词有限,只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几句,看来,沉浸在悲痛中的她已经丧失了创新骂人的能力。
邹俊想阻止老女人对王重生的攻击,却被王重生用眼神止住。于是,他只好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师父被那个老女人撕扯、推搡、咒骂。他看见师父的身躯像根瘦弱的稻草一样在秋风中摇摇欲折,嘴巴却紧闭成了核桃壳,要他还嘴或是解释,用铁锤敲打怕都无济于事。
那个老女人骂够了,扯够了,哭着掉头就走。王重生在她走后,理了理衣领,依旧招呼邹俊道:“来,坐吧!”刚才的咒骂像一阵毒气一样,把王重生毒晕,又像一阵冷风一样把他从昏迷中吹醒。他嘴角有血,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见邹俊心痛不已,他反而宽慰他道:“习惯了!”
“这女人怎么知道你住在这儿,这么隐秘的地方?”邹俊已经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了。
“她原本就住在这附近,找到这里并不难!”王重生转身去为自己倒茶,他的背影在邹俊面前站成一堵即将崩塌的墙。
“你可以离她远一些,反正也是租房子住!”邹俊替师父时常要受这样的苦而感到不值。
“她也不容易,那孩子走后,五十多岁的丈夫和她离了婚,找了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又生了个儿子。要知道,孩子是夫妻的纽带,孩子没了,夫妻也就散了!”说着,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哎,都是苦命的人啊!”
他像是在说她,又像是在说自己。
原来,他是故意把房子租在她附近的,为的就让她能找到他,朝他发气。
“可是,你太苦了!”邹俊默然看着转过身来的师父。
“苦?谁不苦呢?”王重生喝了一口茶,然后,又咳了起来。
半个月后,王重生病逝。葬礼是邹俊操办的。大家都很难过,可是,在葬礼上哭得最凶的,却是那个老女人。
“你怎么就死了啊!以后,我该怎么活啊!”
那个可能让她撒气的人走了,从此,她的悲伤的河流,该流往何处?她不知道,所以,她索性在葬礼上对着王重生的棺木泪流成河。别人还以为她是他的遗孀。其实,不是,当然不是!然而,一切仇恨皆在死亡面前,变成虚无!从此,她只有跟自己斗争,也只能跟自己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