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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第四章攻心

      许荆这些年虽困于修撰一职不能更进一步,可修撰掌修国史亦算得清贵职务,可不是那些没眼力少见识的书呆子可比拟。

      眼前人这通身的气派绝对是钟鸣鼎食簪缨之族才能培养出来的,这样的人有什么事办不成,还需要请托自己?

      双方相见行礼时,许荆自报家门已不敢再攀着明镜先生,虽然,自己也真是先生收入门墙的众多弟子之一,可那毕竟只是曾经。

      礼毕后主人并未开口,却递过张早已准备好的信纸。这番举动让许荆一头雾水,却不由自主伸手接过,略一过眼便先在心里赞一声好字。

      官用馆阁体是进学的士子必临摹学习的字体之一,学的人多了,想要出彩便不容易。眼前这笔字承魏晋二王之风骨,集颜筋柳骨之精髓,识者一见便觉赏心悦目。

      “谢十四幼逢祝融之灾(注一)容毁声失,蒙先生不弃收为关门弟子。今冒昧邀约,略备山泉野茶,请来客移步品茗。”

      看到此处,许荆也不知心头浮现的是急是气还是妒忌,心里似打翻了调味瓶,五味杂陈复杂的紧。

      朝庭有制,身有残疾便不能出仕担任文职。明镜先生关门弟子的名头能凭空得到多少机缘,偏是让一个容毁声失之人入了先生法眼,实在浪费。

      自己再不济也是个朝庭命官,对个注定无缘青云的白丁又何需客气。

      如此思量着,先前被谢十四一身气势给压下的傲气又抬头,许荆挺起胸膛负手于背,清咳一声便不再言语,先饮茶,且等谢家小儿写出请求,自己大可慢慢惦量,趁机为自己谋些好处。

      交付信纸后,谢十四便已转身,走到棠梨树下那张青石条案前坐定。

      石案上的红泥小炉内碳块已备,上面放置的铜壶已汲满泉水,旁边整齐摆放着打火石与一整套做工古朴的六方天青紫砂茶具。

      谢十四挽袖,点火、煮水、温杯、洗茶……不缓不急的动作带着奇特的韵律,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举动,连院子里的时光似乎放慢了脚步,小小院落里轻风拂枝梨花飘落,一切都显得悠然而娴静。

      纵是外面的六戒在跳脚叫骂,谢十四持壶的手依旧平稳,心无旁骛继续着自己煮茶程序,未受半点影响。

      许荆心头有鬼便无此定力,那点小盘算也算被六戒话怒骂击得粉碎,额头不自觉泌出细密汗珠,人虽坐在桌前已慢慢缩背塌肩,变成平日里被生活压弯脊梁的模样。

      欺负明镜生先关门弟子,这话要是传出去,都不用别人动手,那些同样在十年前被先生逐出师门的同窗们,不论本心如何,必会争抢着扑上来撕碎自己,以示与自己划清界线。

      明镜先生是何人物,那可是大燕朝闻名的博学大儒之一,一生教书育人桃李遍布天下。纵使十年前受逆王逼宫案牵连被贬谪北地,两年前人已病逝他乡,到了如今,大燕文人提及这位,亦会表达恭敬的态度。

      犹记当初逆王案后,皇帝陛下,不对。现在已退位,被尊为太上皇的那位陛下异常震怒,世人犯错最多不过罪诛九族,可圣上当时竟然下诏,宣布牵连此案中者当诛连十族。

      被诛连的第十族便是师生一族。

      此诏一出朝中文官活似打了鸡血,眼冒精光频频打量着太和殿的柱子,急得太和殿守卫统领急调御林军把太和殿八根大柱围的水泄不通,确保连只蚂蚁都溜过不去。

      当时担任太子太傅,已禁足在家,戴罪听参的明镜先生,在自家屋外壁张贴了墨迹淋漓新鲜出炉的一篇文章——《告天下人之逐徒书》,宣称自己把除了东宫太子,不是,已发明诏贬谪成逆王的那位,其余所有学生逐出门墙。

      此消息一出老先生居所外门庭若市,不管真心假意,日夜都有学生们聚集在门外泣血跪请,声称纵被诛连十族亦此生不悔入先生门墙,唯求先生收成命。

      以此事为契机,大燕士林中诸多博学大儒联名上表,众多士子扣阙请命。闹出好大一通热闹。

      最最可怜还是那些把自己当成人肉软垫,遮挡着太和殿主柱的御林军将士们,才冒着兵锋平了逆王逼宫的祸乱,还没来得及论功行赏,又被拉到大殿上,手不能执戈,身不能着甲,三伏天气还得裹着厚厚棉袍,否则朝中那些娇弱的的文官们,敢做出撞上牛皮软甲便倒地不起的无耻行径。

      后来,圣上回心转意收回诛连十族的乱命,可明镜先生却没有收回那纸逐徒书。

      在家资抄没前便遣散家中旧仆,一袭长袍,在众人诗酒泪眼十八里相送中,独自踏上贬谪北地的行程,徒留空宅积灰,旧墙墨痕斑驳。

      故事若至此结束,随着时间推移,再怎么慷慨激昂的往事也会被时光淡化,何况洛京士林里每日又会发生出多少新鲜故事。

      偏在此时有先生家被遣散的旧仆在醉后吐露:明镜先生在宅内写下逐徒书墨迹未干时,便有先生的弟子偷偷上门跪求脱离门户。

      老先生当时心情如何无人知晓,只知先生当即命家仆把那张墨汁横流的纸张贴到门外墙壁。君若不信,且看先生旧居那面空墙,便是明证。先生平生最讲规矩,怎会让未干墨迹泌墙染壁。

      消息一出举世哗然,世人至此才知先生不肯收回逐徒书的真相,可怜先生被世态炎凉伤透了心,却仍不坠君子风骨,对个中缘由闭口未提。

      明镜先生主动逐徒是深明大义,庇佑弟子当值大书特书,弟子贪生怕死,主动求去那是大逆不道,简直欺师灭祖。

      事涉天理伦常,便不是一家一户哪一学派的私事,对士林产生的震动不比诛连十族的乱令更轻。

      面对种种物议,明镜先生以沉默应对,沉默似金,造就了明镜先生在当世文坛上,几近神话般的地位。

      有人想逼问那个失口揭秘的旧仆,可那人不知是酒醒后自知闯祸,还是已被人灭口,反正消失的无影无踪。

      其余旧仆亦学着先生样子,问就摇头,绝不吐只字片语。

      又没人真敢逼问先生那位不肖弟子是谁,生怕再触及老先生心底最深处的伤痕。先生愿意提那是最好,先生不说那也是为人师者一片仁慈。

      如今先生收了个嗓失容毁之人为关门弟子,除了见材心喜,想来也是因那桩旧事伤透了心,只愿钻研学问,再不理会仕途是是非非。

      毕竟当年诛十族的诏令刚出时,身为明镜先生的学生,人在京中的哪个不是官职加身。

      东窗事发后,在京诸人相互猜忌,还要忍受他人指指点点,受到的排挤,不只来自其余未留在京的诸位同窗,更被大燕的整个文人圈集体排斥,活得还不如只过街老鼠。

      许荆便是在京一员,当时也己身居修撰一职,听得诛十族令时只觉睛天霹雳,却也不敢妄想破门而出,面对种种指责,恨不能效仿先贤行径,剖心以明意,然而,终是贪生。

      不敢死,便只能熬着。熬到如今,职务依旧,仕途不能再进,此生成就已经注定。

      对于明镜先生,虽有意难平处,却不敢称怨。可为人父母总得为儿孙谋划未来,何况自家有一方良材美玉,遇此良机这才心升妄念。

      明镜先生的弟子是不敢肖想,可徒孙呢?对方有求于自己,何不借机争取一二,也算作互利不是?

      六戒的怒骂似道惊雷炸醒自己:谢十四这儿或因为醉心学问,不理俗事,这才冒失送贴上门,直言有事相求,可他身边又不是没明白人在。

      凭着明镜先生关门弟子的名头,有了难处,但凡放出一点风声,自有大把的人上赶前来哭着喊着要来帮忙,何需他去求人?

      这种好运不知怎的竟落到自己头上,若因妄念错失,自己必得悔恨终生。

      茶香幽幽,拉回许荆回忆往事的神思,谢十四分茶完毕,以茶托举杯奉与客饮。

      许荆赶紧起身行礼拜谢,双手接过,丝毫不察自己到此处不足半个时辰,情绪上已几起几落,如今又再次主动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山泉沏新茶,火候正当时。一饮润喉,二品解忧,三杯时滋味最佳,入口软绵香醇略微带点涩味,稍停在舌尖处停留片刻,便有浓香回甘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三杯饮毕,谢公子起身,许荆不自觉躬身紧紧跟随在后,进入茅草房内时根本不敢抬头打量,见到谢十四自银瓶取水注入端砚,赶紧快步上前执墨研磨。

      谢十四并不阻止,待到墨汁浓稠,才从青玉笔架上挑了管紫玉杆狼毫,沾墨提笔,在铺好的生宣纸上笔走游龙。

      “十四自幼追随先生,名为师生情同父子,在知晓先生往事时心有疑问,曾直言向先生求教解惑。”

      许荆看着谢十四书写时已不由屏息静气,看清内容时,原本忐忑的内心越发紧张,紧张之余又带着些许期待,紧张到执墨的手都微微颤抖:

      先生旧事,有疑问求解惑?

      莫不是今日便能从谢十四这里知道当年到底是谁不知廉耻背弃师门,拖累自己蹉跎半生?

      “弟子不贤自弃师门,先生为何一直沉默包庇其人?”

      “啪”的一声轻响,那是墨条砸到砚台底部发出的碰撞声,许荆已顾不溅起的墨迹沾染自己衣袖,更不知自己此刻该表现震惊,还是应该发怒,情绪已亢奋的似放在猛火上煮着的沸水。

      谢十四这是在指责先生吗?

      着实无礼!

      他怎么敢……敢……敢问出自己一直压在心底,却从来不敢对人言的怨怼?

      谢十四定力颇佳,笔下继续:

      “先生沉默良久,一声叹息:‘教不严,师之过。’”

      从极度激奋转换到悲伤的情绪原来只需六个文字。许荆活似一尾被丢到岸上的鱼,嘴巴空自张合,嗓子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先生,先生竟是这样想的,先生认为他教导无方,弟子才会差行步错,为此自责一生。

      是了,这便是先生。在听到诛十族消息后一心只想着保全弟子,全然不顾自己作为会不会令圣上更加震怒,使自己罪上加罪的先生了。

      教不严,师之过。启蒙三字经里中的文字,学子启蒙的必读的文字,可又有谁能有先生这般解读深刻,并用一生身体力行。

      自己竟对这样的先生心怀怨忿。

      许荆双眼湿润,努力好久方才发出声音:

      “何……何至于此,……先生……先生无错,分明……分明是弟子不孝不悌。”

      这一番心神激荡的表白,谢十四戴了面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能看到他手底狼毫依然继续:

      “十四又问:先生保下了犯错的学生,可对于那明明无辜却枉受牵连的学生的又有何公平可言?”

      十年岁月白白蹉跎,自己不就是枉受牵连的那一批,若能解得此惑,自己余生再无憾事。

      世事哪得两全,谢十四虽在仗义直言,可到底,到底是给先生出了道难题。

      许荆曾以为无论先生如何回复,自己也能欣然接受。却连那行回复都没看完,年近五十的男人情绪全然崩溃,不管不顾跌坐尘埃,放声嚎啕大哭:

      “……是许荆无能……许荆……辜负了先生……期许……”

      谢十四笔下“世事如洪炉,千锤百炼方得真金。”最后一划完美收势。

  •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祸融之灾是指火灾。
    真不是刻意半文不白的。如果各位小天使阅读困难,我再修文吧。但感觉味道会变很多。
    因为要给男主安排金大腿,明镜先生的生平没办法再简写了。感谢在2019-05-04 22:03:01~2020-04-17 16:3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纾雨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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