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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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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中央火车站,苏忘就被迎面而来的热浪逼得屏住了呼吸。
抬头看了看白花花的太阳,心里直纳闷——离X市也就四百来公里,纬度差也不大,气候差距怎么这么明显?
而且都九月了,一点秋天的感觉都没有。
他胡乱擦了一下刚冒出来的汗水,向出租车招呼站走去。
由于火车站同一时间有两三列火车进站,所以等出租车的人排起了长龙。
招呼站露天在外,没有遮挡,两三分钟就能把人烤蔫。
苏忘一边伸着脖子数前面的人数一边掰着手指头算还要等多长时间,完全没发现有辆车停在了自己身边。
车窗摇下,戴着大墨镜的丘航探出头,“上车。”
苏忘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丘航把墨镜推到脑袋顶上,“来接你啊,快上车,这里停的时间长了会被写罚单!”
苏忘看到那张和苏妈妈有些相似的脸,本来还有些烦闷的心情立刻好了点,也不作他想,带着行李就上去了。
关上门,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丘航嘿嘿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车里空调足,毛孔突然遇冷,寒毛一根根地竖起来。
有种得救的感觉。
苏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谢了。”
丘航发动引擎,边开车边说:“回家又不是偷渡,怎么搞得这么神秘?如果不是问你们老大,我还不知道呢。”
苏忘这才想起丘航和报社头头关系不错,当年也是因为这样才被请来做面试官。
他撇了撇嘴,“不然怎么办?敲锣打鼓地昭告天下?”
“至少给我说一声啊!”丘航有些不满地咬了咬嘴唇,“你别忘了你走之前答应回来后要……”
苏忘在心里苦笑,顿了顿说:“我记得。”
“那你的答案呢?”
苏忘看了看丘航,发现他紧张得握方向盘的手都冒起了青筋,无奈地说:“非得现在说?”
丘航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说吧。”
苏忘摇摇头,“你先放松点……我可不想出车祸。”
丘航一听他这么说,眼神立刻暗淡下来,“我明白了……可是,”刚说到这里,他眼尖地发现路边有个临时停车位,于是把车停下,转过身面对苏忘,“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苏忘手肘撑在窗户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下巴,“老丘,你们圈子里不是有一条不把直男掰弯的隐性规则吗?你怎么……”
丘航打断他,“因为你本来就不够直。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交过女朋友。”
苏忘哭笑不得,“我不交女朋友难道就一定会交男朋友?”
丘航说:“试过以后说不定你会发现其实男人也不错……”
“但是,”苏忘直指重点,“即便我觉得男人不错,老丘,我们是朋友,永远都是。”
丘航急得眼眶有些泛红,“为什么?”
苏忘看着窗外,努力选择措辞,“大概由于……没感觉?或者说是,不觉得心疼?我说不上来,总之就是缺点什么。”
丘航不服,有些口不择言,“你是因为不能接受同性才会有那种感觉!如果,如果你试着接受我,我一定会让你爱上我!”
苏忘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丘航,心里乐了,“老丘,原来你这么豪放啊?”
丘航这才发现自己脱口说了些什么丢脸的话,连耳根带脖子都红起来,“不是,我的意思是……其实……”
苏忘摇了摇手,“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那……”丘航面带渴望地盯着他。
“对不起。”
“究竟是为什么啊?”
苏忘抓了抓头发,“我想我有喜欢的人了。”
丘航脸色一暗,“哦……”随即又想起什么,“他也喜欢你?”
苏忘打哈哈,“应该……喜欢吧。”
“应该?”丘航狐疑地挑他语病。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确定关系了!就在几个月前,在电话里!”苏忘急忙说,“不好意思,事情来得突然,没机会告诉你。”
丘航盯着苏忘的眼睛看,似乎想看出点什么,苏忘乱瞄了几眼没躲掉,只能和他眼对眼,还必须做出坦荡荡的样子。
做戏真累。
最后丘航耸耸肩,“算了,我没那么小心眼。”
就在苏忘刚松了半口气的时候,丘航又说:“改天一起吃个饭吧。”
“啊?”苏忘有些傻眼。
丘航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这人死心眼,不见到真人绝对不会死心。”
苏忘还想劝他,被丘航举起的手挡了回来,“回来有地方住没?现在去哪?报社?”
苏忘虽心有歉意,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手帐,“麻烦你送我到这个地址。”
丘航问:“这是?”
“我父母的家。”
前一年谢沐阳回家闹出柜,苏忘从中调解,谢父盛怒,对两个儿子都心存怨怼,这次如果不是实在没地方落脚,苏忘是真不想回去。
只是没想到受到了贵宾级的待遇。
刚一进屋,两个老人家就像看宝一样围着他转圈圈,倒还让他很不适应。
丘航送佛到家后就走了,任谢妈妈怎么挽留也挽留不下来。
大概收拾了一下,苏忘把行李全搬进以前谢沐阳和谢承阳住的房间。
那间房和以前一样,什么东西都成双,物品位置也没变,苏忘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谢妈妈走上来握住他的手,“小忘。”
苏忘转头问:“我睡哪张床?”
谢妈妈小心翼翼地说:“随你挑,都是一家人。”
苏忘在靠近门的那张床边坐下来,抬起头说:“明天我就去找房子,不会打扰你们太久。”
谢妈妈眼神一暗,“小忘……你就不能……”
苏忘打断她,“对了,这一年来他们跟你们联系了吗?”
自然是指谢沐阳和谢承阳。
谢妈妈叹了口气,“新年和节日还是会打个电话来,可是你也知道,你爸那脾气……恐怕还得需要一段时间。”
苏忘沉吟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吗?”
谢妈妈听见了,挨着苏忘坐下来,仍然握着他的手,“小忘,你支持他们吗?”
苏忘想了想,“谈不上支持不支持,不过我觉得,人生苦短,有值得珍惜的人在眼前就一定要紧紧抓住,如果等失去了再后悔……那没用。”
谢妈妈笑了一下,“怎么突然说得这么沉重了?”
“不是吗?如果喜欢的人死了怎么办?”苏忘认真地看着谢妈妈。
如果你看到喜欢的人死在自己眼前,怎么办?
谢妈妈这才想到苏忘养母的事,再也说不出话来。
苏忘反握住谢妈妈的手,轻拍了两下,说:“放心,我没事。”
谢妈妈勉强笑道:“你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厨房,一会儿出来吃饭。”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
苏忘在她即将出门之前喊了一声,“妈妈。”
谢妈妈身影一顿,似乎在微微地颤抖。
“你会希望我结婚生子吗?”苏忘很认真地问。
谢妈妈没回头,慢慢地说:“我只希望你幸福。”
苏忘闭上了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低声说:“谢谢……”
谢谢你,妈妈。
当晚就住在谢家,吃了晚饭后苏忘先给头头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第二天上班。
头头在电话里象征性地寒暄了几句就挂了,苏忘拿着电话发呆。
“还有什么人需要通知吗?”谢妈妈削好了水果端过来,“给朋友打个电话说一声你回来了吧。”
苏忘虽回过神来,却还有些茫然。
朋友啊……
除了丘航,还能称得上朋友的就只有……
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来,心里也有些忐忑——一整年都没有怎么联系,现在突然回来了,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生气。
想来依他那种有就有无就无的率直性格,就算不生气,也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要不要打个电话刺探一下“军情”?
苏忘突然笑起来,笑自己的小心翼翼和步步为营。
谢妈妈看到他笑,有些诧异,“小忘。”
“嗯?”
“你多笑笑就好了。”
苏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把表情揉掉。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给纪北打电话,洗澡后早早地上了床,却临近午夜才睡着。
他记得自己睡着前一直歪着头看着旁边并排的另一张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突然就有种寂寞感,干冰蒸腾似的,无声无息地蔓延开。
如果一开始没有那个在医院发生错误……会不会就没这么孤独?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和去世的母亲相依为命,那么她弥留之时守在床边的就绝对不会是自己。
不会看着她燃尽生命,也不会听到她说最后的那些话。
——小忘,你要乖,要幸福……
和谢妈妈说的一样。
——我只希望你幸福。
那么,二十七年前的错误究竟是好还是坏?
谢沐阳和谢承阳做了兄弟,又做了情侣,然后闹得天翻地覆,究竟是好还是坏?
而自己呢?幸福究竟是什么?
在哪里?
苏忘木然地想着这些问题,眼皮渐渐变重,沉入了梦乡。
翌日,苏忘早上不到八点就起床梳洗,没吃早饭,直接出门去了报社。
媒体行业的人绝大部分都是猫头鹰,这个时间点的报社,除了守门的大叔,几乎没有其他人出没。
苏忘进了报社大门就在院子里晃悠。
毕竟离开一年了,旧地重游总是看什么都新鲜。
办公室没开门,苏忘只得慢慢散步去宿舍,一些记忆慢慢变得清晰,每走一步,眉间的皱纹就深一分,揣在裤兜里的手也无意识地捏起了拳头。
尘封了一年的场景,如今却仿若刚刚发生一般历历在目——雷电,大雨,狂风,一样都没少。
大概永远也忘不掉,看见纪北的那一刹那,心跳骤然停止的疼痛——他被人箍住,脸色发紫,眼珠突出,脸颊上全是鲜红的血,表情死寂一片。
以前母亲走之前也是这样,整个人不再有活的气息,无论他如何用力地握她的手,如何大声呼唤都无济于事。
两张完全不同的脸重叠在一起,重叠成了深深的恐惧。
一时间完全无法思考,只知道不能再让重视的人在自己面前消失。
冲过去推开那人,骑在他身上,每一拳头下去都能听到重重的呻吟,但停不下来,手不受控制地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一下一下闷闷地揍下去。
根本不考虑“也许会打死人”这种可能性。
他只清楚一点,这个人让纪北痛了,他就要他更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眼打红了,手也打酸了,他被人拉开,被人扶起,被人带走。
这时候才想起光顾着打人忘了纪北,回头看见他被人抬上救护车,看见穿白衣的医生护士围着他,才真正放下心来。
随警车先去了医院,确定纪北没有大碍后才去录口供,那时他才发现自己在冲动之下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那人被自己揍碎了臂骨,揍断了三跟肋骨,内脏大量出血,几乎没命。
当时全市的媒体都出动了,唧唧喳喳地围着警察局想一拍当事人的尊容。
也难为他们大半夜还要工作,苏忘无奈地想。
自己报社的头头也来了,作为苏忘的保释人和他谈了很久,最终决定尽量把这件事压下去。
——不过你得到其他地方避一避。去X市吧,立刻收拾,明天就走,到分社干一年,明年回来的时候保证没人再记得这事。
没有其他办法,苏忘只得点头。
收拾好了行李,托丘航帮忙退房子,走前偷溜进纪北的病房,留下一篮苹果希望他今后平平安安。
出门前回了两次头,既希望病床上的人醒来又不希望打扰他休息,心里很矛盾。
最终还是连一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一来因为时间不够,二来嘛,苏忘私心里不希望纪北知道自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离开。
怎么说呢,感觉有些丢脸,有些狼狈,还有些不好意思。
救人归救人,但救得连自己都失去理智,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何况他无法否认,他怕失去纪北,比怕失去一个兄弟,还多那么一点。
走远一点也好,至少可以冷静地想些事情。
临上火车时丘航突然出现,他对苏忘说:“回来时给我个答复。”
“什么答复?”
“和不和我交往。”
“我……”想说现在就可以答复你,但见到丘航习惯性地皱起了鼻子,那和苏妈妈相似的表情让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喜欢你。”火车开动时丘航小跑了两步,再次强调。
苏忘向他挥了挥手,心里苦笑。
火车驶离站台,丘航的身影越缩越小,终于消失。
苏忘用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急速后退的景色,脑海里一片空白。
到X市后苏忘几乎没有主动联系过纪北,倒不是故意,而是分社的人力财力都不如本社,工作出人意料的琐碎繁重,稍微闲暇就只想睡觉。
偶尔有几次想过要不要打个电话什么的,但转念又觉得即便打了,好象也没什么话可说。
男人间的友情向来如此,在一起的时候可以猜拳喝酒,插科打诨,一旦分开了,就不会像女人的友情那么贴心,若硬要将其变得温情,就有了做作的嫌疑。
所谓的关心,在苏忘看来,并不一定要正面接触,他能从报社的网络上得知纪北的工作成绩一月比一月好,就能从侧面得知对方的经济和身体应该都没有多大问题。
如此,便放了心。
何况这样更有利于自己思考问题,比如在纪北一眼就分出他和谢沐阳的时候,为什么……有些想哭?
他知道谢承阳能一眼就认出自己和谢沐阳,对于这点,表面没说过什么,心里其实还是羡慕的。
羡慕谢沐阳那家伙,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把他当作惟一的存在。
所以当纪北对谢沐阳说“你不是苏忘”的时候,当纪北对自己说“他跟你明明就是两个人”的时候,他有种终于被人认可的感觉,作为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不是谢沐阳的双胞胎兄弟,不是谢家的儿子之一,只是苏忘而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开始,看纪北的眼神变得有些不一样。
或者更早,在一起拍照片的时候?
纪北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非常乐观而愉快,全身像有光射出来一样,高兴的时候嚣张地笑,感动的时候偷偷哭,左耳银光闪闪。
由于性格因素,苏忘从小到大都没有体会过被朋友包围的那种感受,一开始觉得新鲜,接触以后,渐渐地有些羡慕,甚至有些嫉妒。
各种感情扭成一种新的复杂的感情,当时很懵,后来足足想了一年。
“哎,或许当初就不该答应他拍那照片……”苏忘轻轻地叹息,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单身宿舍楼,又自言自语道,“一点也没变啊。”
上了二楼,来到纪北的房门前,也不敲门,就这么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里面似乎有响动。
苏忘侧身挪到一边,下一秒门就开了,纪北顶着鸡窝头,半闭着眼去走廊尽头的公用卫生间小解,约莫三分钟后才步履蹒跚地走回来。
苏忘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纪北进屋,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怦”地一声,门关上了。
脖子上的青筋有些抽搐,苏忘心想早知道刚才就先进去了,总比被当面吃闭门羹的好。
正在思考是一脚把门揣开,还是大喊“失火”,门又开了。
纪北站在里面,像看恐怖电影一样把鼻孔张得老大,眉毛高高扬起,脑门上堆满了抬头纹。
苏忘靠在墙上,“醒了?”
纪北眨眼,再眨眼,“你……”
“一年期满。”苏忘轻松地说,“放回来了。”
纪北眯了眯眼,“什么时候回的?”
“昨天。”
纪北抬起手,上前两步。
苏忘等着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说“欢迎回来”。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有个热情的拥抱。
结果纪北一拳头挥过去,正好打中他的腹部。
苏忘吃痛,弯下腰,眼前有些发花,只听见纪北在自己耳边大喊——
“你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