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熟时栀子香》大头才不愁

1、第 1 章

　　漂亮女子的故事，总是比平常人多那么一些。
　　十年后再次见到她，我几乎认不出来了。曾经高挑的她，瘦瘦地佝偻着，曾经明丽的脸，已经黯淡下去。左脸颌下添了一条一寸多长的伤疤，看样子也有几年了。
　　她淡淡地坐在那扇立了二十多年的铁门边，身后墙面斑驳，眼前人来人往，她久久注视着人群，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离婚后的她，又回到了父母家，那个封闭古板的县城，城东人打一个喷嚏，城西人马上就知道的地方。
　　她每天都待在二楼，是不怎么出门见人的。今天妹妹结婚，这才下了楼来，心是抽离的，就算融入人群，也显得格格不入。

　　（一）
　　十年前那个冬天的早晨，我还在被子里闷头大睡，她一如既往地风风火火，迫不及待地掀开被子告诉我她要结婚了。我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那一年，她刚从中央美院毕业，工作不到半年。
　　“你男朋友是......”我一脸懵。
　　“我们是朋友介绍网上认识的，聊了半年，相处过几次。”
　　“怎么这么快结婚？”
　　“我怀孕了......”
　　我不好再问什么，她沉默了一会，用力摇了摇我的肩，“我心里乱得很，怎么办，怎么办？”她一脸苦恼地问我，又像是问她自己。
　　“你喜欢那个人吗？”我问。
　　“我们也就见过三次面，其实，我不大了解他......”，她顿了顿接着说说，“我从没想过一毕业就结婚生孩子的，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是当一名室内设计师，可是现在有了孩子，爸妈觉得这是好事儿，紧催着我们结婚。但我的心里怎么毛毛的啊，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安，怎么办，怎么办？”

　　（二）
　　她丈夫算是个成功人士，姓杜，长她六岁，名校毕业，在日本汽车行业当工程师，十年前的年薪已经有50万人民币了。她，年轻漂亮，初入社会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心，惟独忽视了人心，自己的，还有他人的。
　　婚后，她辞掉工作跟老公去了日本，怀孕期间在家学日语准备等级考试。她是学艺术的，画画、设计都不在话下，可是要她学日语真是难为她了。她说她真的尽力了，就是学不好，丈夫都开始嫌她笨了。
　　她挺着肚子，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除了身边的这个男人谁也不认识，每天独自一人守在屋子里，只等他晚上推门进来，带回人群中遗留的一点喧嚣，来填补生活中的孤独。
　　毕竟，当时肚子里有个孩子，孤独也是有指望的。

　　她生了一个女孩儿，丈夫没说什么，倒是婆婆极不满意，要她继续生，直到生个儿子为止。
　　那年她23岁，虽然当了妈，但年轻时的梦还没做完。她愤愤地说，我好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又不是生孩子的机器，我还没玩够，况且还有那么多理想没实现呢！
　　于是，她自己去医院上了避孕环。
　　婆婆知道后，深恐杜家要断后了，直骂这个儿媳妇只贪图儿子钱财，连个种也不肯留下。丈夫是个孝顺的儿子，受不住母亲成天电话里的唠叨抱怨，渐渐也有了不满，不便多说什么，只留着耐心待日后慢慢劝她。
　　可是，没过多久，小姑子也掺和进来，在电话那端激烈地骂她心真歹毒，天天在家吃闲饭不说，竟敢自己做了结扎手术，存了心要杜家断子绝孙，还害得婆婆一病不起，眼里只有丈夫的钱，哪有人情味......
　　小姑子的话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她争辩过，但都没有用，到后来只剩默默淌下的两行湿泪。
　　丈夫看到自己妈妈心脏被气出毛病，蓄了好久的耐心一下子被抽空，着急跟她摊牌了：“愿意过下去，就把避孕环摘了继续生孩子，不愿意生，就离婚！”
　　丈夫喜欢她，至少喜欢她的美貌，这个她是知道的。他喜欢把她打扮得性感风情，带去朋友面前出尽风头，可是她不喜欢，她觉得自己像一件低俗地物品，一遍遍被别人品头论足。她抗议过，丈夫说他就喜欢她性感出众的样子。她只好顺着丈夫的喜好，扮演着一个美艳的妻子，有钱又美丽，这不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吗，如今梦想成真，自己却为什么并不觉得快乐呢？
　　如今，他们都把生孩子看作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十月怀胎一天天熬着，鬼门关走一遭好容易生出个女儿。丈夫每天工作很忙，她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喂奶换尿布，一颗年轻又浮动的心，哪里愿意这样日日夜夜地被捆绑着，一个孩子已经够她受得了，还要再生第二个、第三个......他们说得都好容易，仿佛女人生孩子就像吃一顿饭那么简单随意，又天经地义。
　　生完孩子这一年，婆婆和小姑子再怎么催逼指骂，她含泪忍了。和丈夫在一起，日常生活中各种摩擦争端，她也忍了。惟独丈夫的那一番不继续生孩子就离婚的言论，让她在炎热的七月里感受到了刺骨寒凉。

　　（三）
　　后来，她离婚了，女儿归了夫家。她孑然一身地回到了父母家，有三个月没说话。
　　三个月后，她收拾起两年婚姻带来的狼狈，独自一人去了深圳，25岁，重新开始并不晚。她在深圳一家设计公司干得不错，闲时会写一些文字发表，一年后还交了一个可靠的男朋友。
　　就在她以为重新找到了人生希望的时候，一个噩耗降临，她开始头晕，路走不稳，话也说不利索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小脑萎缩，她妈妈在电话那头急疯了，连夜赶火车去深圳找她。
　　工作辞了，男友也不得不断了，她又一次被命运剥落得七零八碎，只是，这一次更惨，连健康都没有了。
　　妈妈带她四处寻医问药，中医西医，大小医院全跑遍了，手术做了好几次，左颌的刀疤就是其中一次留下的。但还是徒劳一场，医生们都只摇摇头说，活不过两年了。

　　（四）
　　妈妈是个命苦的女人。爸妈结婚后开了个影楼，在二三十年前影楼生意是很好做的，家里慢慢宽裕了起来。谁知一有钱，爸爸就开始浪荡胡来，每天晚上穿梭在各种迪斯科里跳舞，身边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更可恨的是，爸爸三十岁的时候竟在外面另买了套房子，养了个小老婆，还生了一个私生子。
　　一直忍气吞声的妈妈知道后气急败坏，为这事吵过，闹过，也想过离婚，但始终不忍心丢下8岁的她和4岁的妹妹，咬着牙吞着血把日子撑了下去。这一撑，就二十多年。
　　谁能料到，如今大女儿的命比自己还苦。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把，却怎么也冲刷不掉生活里的愁云。
　　就算命运像座冰山，又冷又硬地横亘在她们面前，看不到前途，面对女儿的病痛，懦弱了一辈子的妈妈，这次说什么也不肯退缩。自己的一生已经耗得没指望了，但女儿还那么年轻，怎么可以就此放弃？！
　　求医无门，只好问道。
　　妈妈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女儿命的稻草，虔诚地带她遍访各地寺院，从北京的大觉寺到天津的大悲院，从浙江的灵隐寺到广州的华严寺......一路参禅念经，虔心叩拜，祈求佛祖保佑。
　　或许是佛祖起了怜悯之心，或许是她在历经离别生死后，心彻底静了，在外游历两年，她的病情竟奇迹般有了好转。
　　后来，妈妈带她回了家。她时常还是会头晕，干不了什么活，每天只在二楼打坐念经，日子像深潭里的水一样，静悠悠地淌着，忘了年月。
　　爸爸虽然年纪大了，但依然热爱各种舞场，和不同的大妈摇来摆去地跳舞。然而，这些事情，妈妈不在乎了，她亦不在乎了。

　　（五）
　　十年后，她淡然地坐在人群中，认出我以后很开心，只是这开心与十年前有了不同，褪了一份欢脱，添了一份静谧。
　　她讲了她的故事，很平和，她说她已经放下以前所有的人和事。
　　她的前夫又结了婚，终于生出一个儿子，但是后来的那位妻子总有本事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前夫受了不少恶气，又离了。
　　两年前，前夫亲自找上门来，哭着求她复婚，她拒绝了。
　　她说，以前的自己爱慕虚荣，每天只想着穿漂亮衣服，说漂亮话，过别人羡慕的漂亮生活，心性浮躁，内心懦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看来都是虚空一场，外在的物质，别人的眼光，不过是镜花水月，跟自己毫无关系，修好这颗心就足够了。
　　现在，一盏青灯，一尊佛像，一本经书，这就是她的生活。
　　头不晕的日子里，她也会写一些文章发表，字字句句里全是人生。
　　她房间的墙壁上，慢条斯理地附着一首小诗：
　　“过去事已过去了，
　　未来不必预思量；
　　只今便道即今句，
　　梅子熟时栀子香。”
　　她说，她从未感到如此安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