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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无期的心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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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凌玬顶着乌青的脸色上朝,凝重中竟不觉有了几分叫人心惊胆战的阴沉。
有些大臣消息灵通些的,业已知晓昨夜和静公主子自幽归国之事,看皇帝这副神情,揣测其中必有曲折故事,遂缩了脖子在班列中,纵使有章要奏也不在这个关口上去触霉头。有些则没那么多城府,满脑门还在打严崇的官司,这不,很快就有送上门的——
“陛下,臣听闻严丞相嫡母被逼下堂一事……”
“石御史,”凌玬一振衣袖,直接截住了石封的话头,“此事稍后再议。朕今日先要跟诸位讲件家事——也是国事!你们之中有些人可能已经听说了,就在昨日,朕的外甥,和静公主的儿子赵无期回来了。”
下面明显有了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凌玬冷笑,“你们应该和朕一样,感到不可思议。赵无期一个八岁的小儿,怎么会一个人回来了?说实话,朕也不知道,因为孩子到现在为止还昏睡不醒,朕连问话的机会都还没有。但有一点是明摆着的,他身上到处都是伤痕,他带回来的是和静公主的骨灰!”
这下朝臣们全炸了锅。世间最恶毒的刑罚不过挫骨扬灰,而和静作为和亲公主,代表的是整个雍国的颜面,她岂能受如此大辱?!
凌玬深吸口气,扶住案角,强按下胸口的翻腾,“幽君赵硕,不以公主为妻,不以无期为子,犯下逆天恶行,铸此人伦惨祸!石御史,你以为此等禽兽,无期还当奉其为父否?幽国的皇后不能安定后宫,不能善待幼子,无期还当视其为母否?”
“这……”他只字不提严崇的事儿,但立时就把石封堵了个满面通红,石崇只得避席谢罪。
凌玬抬手止住他,“三纲九常是天经地义,但也要视情况而定。眼下是什么时候?是礼乐升平的太平盛世吗?和静公主因何惨死,朕的兄弟姊妹因何受辱于他国,列国都是怎么看咱们大雍的?四国的军队陈兵山关的情形,诸位都忘了?”
他站起身,干脆走下丹陛,目光如鹰隼般盯着朝臣,从他们面前踱步过去,“朕知道你们的意思。流民编籍,抢了你们贩卖奴隶的好生意;丈地垦荒,削了你们圈地的好由头;太学改制,卡了你们不成器子弟的晋升路。是吧?你们哪里是在跟严丞相过不去,咱们甭绕弯子,你们压根就是在跟朕拧腕子,要朕安心当你们的儿皇帝!”
他话说得既直且毒,满堂朝臣都不得不跪伏在地连声请罪,个个面如土色。
“可是你们看看无期,看看和静!朕告诉你们,今儿不革弊政,明儿雍国亡了,到那时,你,我,这儿站的所有人,都是赵无期,都是和静!”
高信穆徴到底是聪明人,见皇帝气急如此,忙带头表态,“陛下天纵之明,谁若敢对新政阳奉阴违,那是自绝于朝廷,人神共诛之!”
凌玬平了平气,点着杨颍的名儿问道,“大农令跟诸卿说说今春的收成。”
杨颍在四轮车上欠了欠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报出了一连串数目,末了满脸仰慕地冲凌玬一拱手,“赖主上圣德,今年只一季的收成便远超了去岁三季之和,税赋所得翻倍,国库充盈,实乃前所未有之盛。”
没人再有二话。其实朝臣们心下都有数,新政以来整个国家欣欣向荣,他们各自采邑的收益也远强于往年;只是人心不足,谁能嫌利多呢?总存了个讨价还价的念头,指望着敲敲严崇这只边鼓,就能给小皇帝多多施压,局面一紧张皇帝也得让步不是?
谁知小皇帝就这么单刀直入地破了局,杀气腾腾把价码压了个底儿掉精光。
朝会开得顺心遂意,等散朝时凌玬脸色好多了,只淡淡瞥了一眼站在下首第一位的严崇,也不多言。严崇心里明白,自觉留了下来。
“陛下,臣有罪,令陛下为难了。”
凌玬冷笑一声,“丞相何必如此,丞相认准的事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朕说什么也是枉然,再为难又有什么法子?倒是今后朕该识人眼色,省得惹人家厌烦才是。”
严崇从未挨过他这么重的话,原本料定了他会庇护到底的心思,此刻也不禁忐忑起来,只得赶忙伏地请罪:“陛下,臣……臣惭愧,臣……”
凌玬叹着气走下来扶起他,“你我君臣一心,本不该龃龉参商,倒叫那伙老顽固看了笑话。有什么事不能好商好量的,非得拿到朝堂上将朕一军呢?这次是朕借势打力强行压下去了,下次再出什么篓子,就连朕也没法一味地袒护你,你明白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凌玬的手重重捏了一下严崇的肘弯,严崇猛一抬头,突然发觉凌玬的眸色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臣谨遵圣训。”
打发走严崇,凌玬这才仰起头长长地舒了口气。张冬连忙上去扶住他,“陛下太操劳了,昨儿一宿没睡呢。”
凌玬苦笑,“你瞧瞧这一个个的,朕倒敢不操劳。罢了,走吧,朕回去看看无期。对了,一会儿你理表章,给朕把奉常的摘出来,朕要亲自看看五姐的后事。”
本是满心爱怜地去看无期,谁想竟扑了个空。
“人呢!”凌玬的火腾地烧起来,一屋子奴才瑟瑟发抖。
“回……回陛下,公子他一早醒过来,就、就定要去后花园练功,公子虽年幼,却、却好生威严,奴才们也拦不住……”
“废物!”凌玬怒吼一声,差点气笑了:“他耍个性子你们就怕,朕要你们脑袋你们倒不怕了?!”
一旁的张冬一个没忍住,“噗”地乐出了声。
凌玬的眼刀立即丢过来了,“张冬,你又作的什么死?”
张冬忙掩住笑意,装模作样抽了自己两嘴巴,“奴才该死。奴才就是想到从前……陛下打小儿就厉害,听说五公主的事硬要闯前殿,奴才们也没拦住。当时您大兄也气得直嚷……”
——“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要你们这一大帮子吃闲饭的何用!他威胁你们打板子便不敢拦了,你们倒不怕孤要你们的脑袋?”
凌玬也想起来了,绷不住一个莞尔。
“小公子不愧是陛下亲外甥,俗话说甥舅亲辈辈儿亲,砸折了骨头连着筋,公子这脾性还真是十足十地随了您呐。”
凌玬笑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味来,眯起了眼睛,“张冬,你这话里话外的绕腾朕,你其实就是想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吧?”
“哟瞧您说的,奴才哪儿有那个胆子!”张冬满脸谄笑地扶住他的手,“奴才陪您瞧小公子去!”
他这么插科打诨地一打岔,凌玬倒也没那么气了,于是当他亲眼看见园子里练得汗如雨下的小无期时,心疼的感觉远远超过了恼怒。
“你这孩子,还要怎么作践自己啊?”凌玬拉住他不让他行礼,从袖口掏出手巾给他擦汗,“春寒料峭的,回头风一吹收了汗,风寒入体了可怎么好?”
无期有点手足无措,除了娘和落蕊,没人这样亲昵地待过他。
凌玬素好洁净,如今却浑不在意地将他汗涔涔的小身子拢在怀里,牵着他的手领他慢慢往回走,“无期啊,舅舅知道你害怕。御医都告诉舅舅了,说你急于练武都有些伤了筋骨。你从前是害怕别人欺负你和你娘,对不对?现在不用怕了,有舅舅在,没有任何人敢欺负你。”
无期不知不觉攥紧了他的手,半晌,重重地“嗯”了一声。
凌玬笑了,“真是好孩子。你放心,舅舅以后会找最好的老师来教你读书、习武,你虽然话不多,但舅舅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能学好。”
“嗯。”
凌玬早看出来了,他什么都明白,就是不爱说。“幽国的事,你要是愿意说,就告诉舅舅;要是太伤心不愿意回忆,就不说,舅舅不问你。你娘的后事朕已经命他们好好操办了,朕到时候会带你去。你呢,如果愿意用原名就用,如果讨厌‘赵’姓,朕就给你赐姓‘凌’。朕都想好了,依照祖制公主子不能封王,但如果朕硬要办,封侯还是没问题的,等安葬了你娘朕就颁诏。”
就当他以为无期还会一直“嗯”下去时,无期突然抬起那双亮得逼人的大眼睛望着他,开口说话了。
“舅舅,我练武不是要防身,而是要报仇。总有一天,我会杀了赵硕,这一天越快越好。”无期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谈论明天吃什么饭一样,“名字我不想改,就叫赵无期,好让我永远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也不要舅舅恩赐封侯,将来有一天,我会用军功让舅舅堂堂正正地封我为侯,我会灭了幽国。”
他的眸子是那样平淡无澜,里面却闪烁着幽深的残忍。
凌玬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不知这个孩子心里究竟藏着多么深刻的仇恨,才能让他以这样的神情和语气,说出这样一番足以令天下侧目的言语。
他愣了半天没说话。方才还镇静冷酷得叫人心寒的无期,此刻却突然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微微扯了扯凌玬的袖子,“舅舅……会觉得无期大逆不道么?”
凌玬的心一下子酸软得不像话,他蹲下身单膝落地,伸手握紧无期的小手,凑在无期耳边轻声道,“告诉你个秘密,舅舅也恨自己的爹恨到想亲手杀了他。无期要灭幽国,舅舅就拼命努力,好让咱们雍国有一天强大到无期能够实现这个愿望,好不好。”
他的话一字一句,坚定得近乎虔诚。
无期猛地搂住凌玬的脖子,无声无息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