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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上元佳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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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至上元佳节,凌玧随长乐公主入晋宫赴宴。酒席散后,公主兴致不减,拉着凌玧微服入集市。
不论哪个国家,全年都只有这一天能通宵达旦的开着夜市,年轻男女无须避讳,都可大大方方地并肩出游。夜幕下灯火辉煌的大梁都分外富丽慵懒,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任谁在这样的喧闹中走一圈下来,也能浸染出几分好心绪。
公主活泼得宛如一只轻快的黄鹂,一会儿要一个纹彩凤凰糖人,一会儿买一只叮叮咚咚的鼗,一会儿又去看人猜灯谜,忙得不亦乐乎。凌玧话极少,一路上只是安静地跟着公主,配合着她掏腰包,偶尔对着她期待万分的目光淡淡地附上一两句“好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乐一扭头,竟没了凌玧的影子。他们微服出来没带仆从,长乐吓得差点哭出来,大声叫着“子霄”往回走,越找越害怕,越走脚越软……就当她已经绝望之时,终于隔着三四个小摊远远瞧见了凌玧。
他正蹲身笑着同一个三四岁大的未使女轻声细语地说些什么,女童脸上还挂着泪,一旁作少妇打扮的女子弯下腰温柔地揽着孩子,满脸的感激欣喜。
长乐呆呆地站在原地,良久没有上前。
她从未见过凌玧这样的神情。凌玧生了一双桃花眼,平日总冷着脸瞧不分明,可一旦笑起来,眉眼弯弯,便是三江春水也比不上的柔情无限。
火树银花的光芒洒在他身上,远远的,看上去恍如将欲乘风的谪仙。
妇人带着孩子辞别,凌玧缓缓站起身目送她们远去,那一缕凉风般的哀伤再一次落回眉间。
长乐突然冲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也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
凌玧吃了一惊,很快回过神,拍拍她的手道,“是我的不是。方才见一女童与家人走散了,带着她寻她的母亲。刚想回转去方才的地方接公主,不想……让公主受惊了。”
长乐哽咽抽泣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将手伸过去寻找他的指缝,想要同他十指交扣。凌玧的指尖冰凉冰凉的,微一瑟索,终究还是缩回了袖中,淡淡道,“我的手凉。公主,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他始终不肯同长乐并肩,极为谨慎地落后半步走在长乐侧后。灯火将他的影子拉长,地面上两个人影若即若离。长乐情不自禁再次伸出手,悄然做出虚挽的动作,看着地面上两个人的手终于交汇在一起,心头无限酸楚。
“子霄,”她轻声道,“我就想你开心点。”
凌玧垂着眼睑答道,“谢公主关怀,我没有不开心。”
“今日宴后,父皇母后留我说了会儿话,问我过得好不好。”长乐的声音哽咽了,“我说好,君侯待我极好。”
凌玧心头一震,眼里浮现出复杂的神情。“公主……我对不起你。”
“是我对不起你。”长乐深吸一口气,“从前我以为,时间能抚平一切,渐渐地你会忘了你从前的妻儿接受我。可今天看到你的样子,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忘,他们就活在你心里。”
凌玧攥紧了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关系,子霄,你是个长情的人,我也是。从今以后,你别一个人憋着,把她们的事儿说给我听听好吗?”
出了集市,他们登上仆从早已备侯多时的车驾,四野渐寂。就当长乐以为凌玧再不会搭理她时,凌玧突然开口了。
“其实我没有公主想的那么好,我天性寡情,刚娶高娘那会儿,我不大待见她,当时还是我的小七弟从中说合。她是个好性情,我不理她,她自己过得也有滋有味,永远都是那副欢欢喜喜的模样,在我印象里就没见她皱过眉,更别说掉眼泪……”
凌玧说着,唇角渐渐染上笑意,眼睛也明亮起来。
“从前政事繁难,我脾气急,时常焦虑不安,可一见着她不知怎么心就能静下来。她总说,急也没用,事情该是如何就是如何。我有一回抢白她,说要是明儿就要上断头台了,今儿晚上还能不急?她说……”
凌玧哽住了,好一会儿才续道,“她说那得看断头台上有谁,要是你在那等着,我就不急了。我当时又好气又好笑,合着你死还要拉上我,咱俩共赴黄泉算完呐?她居然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末了说,我胆子小,万一要死希望殿下在身边,可我不要殿下陪着我死,殿下要好好地长命百岁。”
凌玧苦笑着叹了口气,“我待高娘谈不上有多细致体贴,身为丈夫,让妻儿罹此大难已是世间最无用之至。但或许是她们不是在我眼前……我时常会觉得那不是真的,直到方才看到那对母子。我才突然意识到,阿旻和他娘真的不在了。”
“他叫阿旻,很乖巧懂事,随他母亲,爱笑。”
车窗外忽的亮如白昼,原来是远处在放烟花。凌玧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长乐不敢碰他。这个男人一直是如此隐忍自持,在最初接到那一连串噩耗时,他宁可病得去鬼门关走一趟,也不肯掉一滴泪,诉一声苦,发一场疯。他沉默苍白,却从不失态。
可就在此刻,长乐分明看到他从灵魂深处已经碎了。
说到底,她自幼备受宠爱,诸事顺遂,从不曾经历过真正的生离死别。之前虽也为高氏母子有些同情遗憾,她却始终不理解一个至亲至爱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
凌玧的崩溃震撼了她,震得她浑身骨骼都在痛。她仿佛同时看到一个未识情愁、白纸般的自己,也正在片片碎裂。
从前她不懂真正的悲伤,但从今以后不是了。
回到府上,长乐拾掇好自己,甜甜地笑着撩起袖子要亲自下厨,“子霄饿了吧?我看你在席上都没怎么动筷子。等着啊,我给你做点好吃的。”
凌玧还真是饿了,他是肯定不会主动提这种小事的,若不是公主细心,他自然而然打算忍过去。
只是长乐还能烹调?凌玧无奈地摇摇头,只当她是小女孩心性,玩闹而已。
谁想未过多时,她当真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兴冲冲出来,献宝似的奉给凌玧——一碗白饭上淋着黑乎乎的豉油。
凌玧有些啼笑皆非,又不好拂了她一片热心,无奈地接过来。长乐蹲在他膝前仰脸笑着看他:“你别瞧其貌不扬,开胃着呢。我小时候挑食的不得了,什么金莼玉粒都不肯吃,母后急得没办法,还是乳娘说出这个她老家乡下的土法子,说再挑食的小孩子都爱吃这个。我果然喜欢的不得了。你快尝尝!”
凌玧只得依言尝了一口,不料还真如她所言,脾胃顿开,不知不觉便将那碗豉油拌饭吃了个干干净净。
长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命宫女收拾了碗箸下去,自个儿伏在凌玧膝头轻声哼起了雍国的一曲民间小调。
“白鹭成双飞,家住山峡旁,郎君出门去,渔樵在河浜。溯游千里寻,道路阻且长。水苍茫,风萧萧,千重岩,逐白浪!嚱——何日得君归,夜夜照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