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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青青子衿 ...

  •   凌玬罢了翌日的朝会,对外只称染了风寒。这事儿凌玬对身边的人下了死命,就连皇后三番五次请求来侍疾都没准。

      好在太学的笞板本就是用来教诫学生的,打的时候要死要活,其实并不伤筋动骨,至多只是皮肉吃苦罢了,远不如上回廷杖来得凶险。

      雪兔一面给他上药,一面心疼得直掉眼泪,咬着牙道,“这帮黑心忘八羔子,竟敢这样残伤龙体,赶明儿陛下真该找机会好好整治整治他们才是!”

      凌玬强忍着不叫疼,苦笑道,“不知者不罪,这也是朕自找的。不过雪姑姑有句话说得对,朕的确要整治太学。你不知道,当老师的迂腐无能,当祭酒的散漫无为、治学无方,当学生的顽劣怠惰,寒门庶民向学无望,富贵子弟高枕无忧……朕若不是亲眼见了,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号称我大雍未来的太学!”

      雪兔红着眼叹道,“国家大事奴婢不懂,就是心疼陛下这样小的年纪,偏要受这许多磨难苦楚。若是太……”

      她兀地住口,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凌玬。凌玬接着她的话垂了头喃喃道,“若是大兄还在,必定能明白朕的心思。”

      “殿下要是见了您这模样,不知该有多心疼呢。”

      张冬却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若是太子殿下在,您要是敢偷溜出宫还这么作践身子,回来指不定还要再赏一顿家法呢。”

      “张冬。”凌玬眯了眯眼,这一刻的神色竟然酷似凌玧的样子,直叫张冬背后一寒。“你这脑袋要是想下来遛弯儿就直说。”

      张冬拿腔作势地磕了两个头跑了,雪兔收拾了药,替凌玬拾掇好衣裤,笑着行礼告退,“陛下再歇会儿觉,奴婢回头就踹这没脸的贱胚子去。”

      养伤的日子是如此烦闷难熬,凌玬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严崇那篇策论,一会儿心潮澎湃,一会儿又咬牙切齿,忽喜忽悲地折腾个没完。终于忍不住了,凌玬朝外嚷道,“来人,传谢曦进宫。”

      谁知不到一个时辰谢曦便赶了过来。

      “你来的倒快……免了,赐座。朕让你查的东西查清楚了吗?”

      谢曦也没虚客套,坐下一五一十娓娓报来,“查清楚了。这个严崇本也出身名门,严家祖上出过大农令,积蓄颇丰。他父亲严孟是个小吏,娶的妻子出身倒比严孟还高些,故而在严家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主儿,性子十分跋扈好妒。”

      “这严崇是个婢生子,从小被嫡母搓磨,在家的日子过得连奴仆都不如。好在他天性聪颖,读书比他的异母兄弟都要强上百倍。嫡母借着娘家势力给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早早谋了差事,唯独严崇,如今都快而立之年了还不许他外出谋个生路,更不给娶妻生子,唉,也是个可怜人。”

      “……后来,严孟可怜这庶子,便背着夫人将他送进了太学,可太学里头水也深着呢,无人打点祭酒、不多送束脩,就算再优秀也没人往上举荐,故而像严崇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是到不了陛下您面前的。”

      凌玬听完默然良久,叹道,“朕这顿板子挨的还真不冤。国家让这样的人才明珠蒙尘报国无门,难道不是朕的过错么?”

      谢曦忙道,“陛下岂可如此自责自苦?积弊日久,决非陛下之过。”

      “可若是积弊不改,那就是朕的错了。”凌玬撑着榻侧慢慢起身,“伯昕,此人乃天之予朕,朕必亲往相请。”

      谢曦扶住他,连连皱眉摇头,“陛下要用他,是赐他莫大殊荣,召他来宫中面嘱一番也就是了,如何能再屈尊下降?再说,微服出行万一再出什么岔子,臣就是千刀万剐也难赎其罪……”

      “这次朕不是微服,朕要光明正大出宫,千乘万骑到严崇府上去请他。”凌玬抚了抚腰间玉佩,微微一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彼不来,我宁不嗣音?”

      ********************************************

      两日之后便是太学休沐的日子,凌玬也顾不得伤势未愈,命谢曦随驾,一行人当真浩浩荡荡去了严府。

      严孟这样级别的小吏别说近瞻天颜,就连入朝遥拜的资格也没有,而今乍逢皇帝亲临,阖府无不悚切惶惑,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凌玬迈进严府,环视一圈也没见着严崇的身影,不由皱起眉头。

      “平身吧。”凌玬扔下一句,径自朝正厅走去。谢曦落后一步,见严孟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旁边站着的那个妇人却是满眼精明,遂好心嘱咐道,“严君自去见驾,闲杂人等自便即可。”

      严孟连连应了,快步跟着谢曦走入正厅。那严夫人原地立住思忖片刻,招手唤来家仆,小声道,“快去把两位公子叫回来!”

      凌玬也不坐,满屋子信步游走,像是在细细打量严家的摆设,“严卿别拘束,朕今日冒昧叨扰倒不为别的,只是近来得了一篇策论,朕读后大受裨益。有人说出自你们严家的公子之手,朕便想来见见这位奇才,不知可否有缘得见?”

      谢曦从袖中掏出那册简书,双手奉给严孟。严孟接过,只略扫了几眼,额上便冒出汗来,满脸都是尴尬为难,“陛下,这……这……”

      “怎么?这不是令郎所作?”

      “陛下!”严妇突然在屋外高声叫道,“妾有下情禀报,冒死求见陛下!”

      凌玬点点头,谢曦遂摆手命屋外的羽林禁卫放行。她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屋内,堆着笑施礼道,“陛下,外子为人拙直,不懂奏对,妾请代为回禀。这策论确是犬子之作,只是今日御驾突至,犬子外出未归,不及接驾,故而外子惊恐不能言。请陛下恕妾全家死罪!”

      凌玬似是对她的说法很满意,笑着连连颔首,“夫人果然口齿明白,奏对得体。既如此,朕便等一等令郎也未为不可。”

      严妇松了口气,眼里半是雀跃半是忐忑;而一旁的严孟却丝毫不见喜色,脑门上的汗反而越出越多,眼神是说不出的担忧和颓唐。

      凌玬只作不见,微笑着等。

      未过多时,严家那两个纨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来,还没进门凌玬便闻着一股刺鼻的胭脂香粉味儿。严妇赶忙招呼着儿子行了叩拜大礼,低声喝道,“郑儿启儿,还不赶紧谢陛下赏识之恩?陛下很是看重你们的策论。”

      有个机灵点的立即领会了母亲的眼色,膝行向前一步,斩钉截铁道,“陛下,此乃仆臣拙作,蒙陛下不弃,臣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隆恩!”

      凌玬长长地“哦”了一声,掂了掂手里的策论,“原来是公子大作。正好,这文章中还有几处朕不解的意思,今日终于可以当面请教了。公子可否试言与朕,这‘试才制’当从何处着手,这‘流民入籍’‘劝课农桑’又该怎么办才稳妥?还有……”

      严妇与她两个儿子都惊呆了。本以为不过一篇文章,她自信儿子们也是自幼熟读诗书,无论如何都不难敷衍一二,哪里能想到皇帝此刻出口就是惊天动地的国政!严妇面如死灰,慌忙跪伏在地抖似筛糠,方才还巧舌如簧,现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凌玬翻了脸,将竹简狠狠拍在案上,“你们就是这样当面欺君的?当朕是什么?当朝廷名器是什么?掠人之美贪天之功,真是岂有此理!”

      谢曦赶忙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节怒惜身。”转脸冲严孟斥道,“糊涂秧子!还不快把人带过来!”

      严孟汗如雨下,“臣……臣死罪。他……他关在柴房,怕、怕不洁净,有犯圣颜……”

      凌玬额角青筋直跳,再不跟这群人纠缠,迈步便往屋外走:“那朕去柴房见他!”

      严氏两口子慌忙踉跄着爬起来跟上去为他引路,一行人七弯八拐总算是到了柴房。严妇抖着手打开锁,凌玬便瞧见了蓬头垢面睡在柴火堆里的严崇。

      严崇的眼睛乍见了光亮,难受得睁不开,半晌才看清眼前的景象。“是……是你?”

      凌玬眼含热泪,丝毫不顾满屋尘垢,就那么直冲冲地奔过去握住了严崇的手,“是我,茂修,我是七郎。”

      一整宿的水米不进,严崇头有些眩晕,还没等思绪清朗,就听到凌玬威严而冷漠地冲屋外那群探头探脑的人命道:“所有人,都给朕退到十丈开外去!”

      严崇的脑子“轰”一下炸了。

      凌玬从第一眼见到严崇起,看到的便都是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如今这副落魄、迷茫又惶恐的模样倒是比之前有趣多了,遂有意逗逗他,“怎么,这才几日不见,严兄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了?”

      严崇还是没有动。他就像一只困在井底的青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拼命向上攀爬想要摆脱桎梏,却在终于跃出井底的那一刹那,发现自己一头撞进了猎人的捕网。

      凌玬笑道,“你真好样的。再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你送的好礼啊!”

      他或许说的是策论,但此刻严崇满心都是苦涩,再不作他想只以为他是在记恨那顿板子,终于深伏在地颤声道,“学生罪该万死!”

      凌玬缓缓收了玩笑神色,上前亲手将他搀起来,“茂修,打赌的事不过玩笑,朕说了愿赌服输,不怨你。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万勿对此耿耿于怀。天以卿授朕,朕岂能不惜福?四方宫墙困不住朕,这小小的柴房也锁不住你,大丈夫抱经世之才,自当建功于社稷。你,可愿随朕去做一番大事业么?”

      严崇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泪水就在眼眶中打转,却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

      他的策论遗在厅堂里了,凌玬遂站直了身子,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朗声将那篇策论从头到尾背诵出来。末了,凌玬折腰长躬一礼,“先生高论,字字句句在玬心里。朕以寡德,斗胆请先生出仕相助,朕必奉先生为师,恭聆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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