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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改天换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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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徵毕竟是行伍中滚过来的人,对棒伤也有些经验,亲眼瞧了凌玬的伤,伤口虽还狰狞可怖,但确有好转迹象,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细想了想,为免又震动崩裂,穆徵命侍从直接将他抬去上元宫。
至上元宫,穆徵与凌玬才发现寝宫内已跪了数位重臣,领头的正是高信。穆徵忙与众臣跪在一处,凌玬在两名宫人扶掖下慢慢走进殿内,停在距榻前十步之外,面无表情行了君臣礼。
凌慑已是行将就木的模样,此刻见了这唯一的儿子,再有多少芥蒂隔阂都不禁痛触情肠,艰难地抬了抬手道:“子寰……来,来朕跟前。”
他想摸一摸凌玬的头发。少年尚未正式加冠,一头浓密的黑发只用金环束在头顶,未加修饰如马尾般散开。
然而凌玬连头也没抬,仍是恭恭敬敬伏在地上:“陛下有何圣训?”
凌慑的手顿在半空,终是缓缓放下。他闭上眼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费力地滚动着喉结道:“七皇子凌玬,乃皇后穆氏嫡出,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寄望于国事,绥宁边陲,不堕先烈之鸿威。着继朕登基,即国君位,冀尔保邦于倾危、致治于将乱。众卿皆抱大材,有干国之器,相从朕于患难,恩亲犹胜骨肉……今国家危难,朕命旦夕,幼主孱弱,宗庙实系众卿……愿卿等念及朕情,早晚看顾吾子,结众心之成城,挽狂澜于既倒。切之!勉之!勿负朕言。”
众臣俱皆压着哭腔流泪叩首答应。凌慑又尽力转动目光找寻了一会儿,看向跪在最左边的高信,伸手道:“太尉。”
高信连忙擦了眼泪起身上前跪于榻侧,握住凌慑干枯的手哽咽道:“陛下善保龙体。”
凌慑深深地叹了口气:“永诚,朕深负你。丫头的事,是朕不好……朕深负你。”
高信心头一绞,忙后退一步,连连叩首道:“陛下言重,臣知陛下难为,陛下亦信臣忠心。陛下放心,臣定当竭驽钝之悃、尽忠贞之节于新君!”
凌慑眼角悠悠地划过一行浊泪,点点头,看向穆徵:“文厚,你是……皇后的亲弟弟,朕无福,她去的太早……你要……尽心竭力照看好她的骨血。记着,清心寡欲,克己崇礼,帮衬太尉辅佐好新君,多行架桥搭梁的善举,勿做拆房毁地的傻事,明白么?”
穆徵心头一肃,忙应声道:“臣谨遵陛下圣训!”
兹事体大,就连驻守前线的裴翼也星夜兼程秘密赶了回来,凌慑的目光落在将军老泪纵横的脸上,也不由得更加伤怀:“老将军,朕无需再多嘱咐你,但望卿善自珍重,替朕的皇儿,替大雍再多扛几年重担吧。”
一一嘱托了几位重臣,老皇帝的气息越来越弱,内侍连忙上前请臣子们暂退殿外等候,只留下凌玬。
“孩子……你恨朕,是吗?”
“臣不敢。”
凌慑看着跪在离自己十步以外冷冰冰的儿子,只觉得整个寝宫的炭火都暖不住他的身子。
他苦笑道,“你不原谅朕,朕不怪你。等你坐到朕的位子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到那时你或许就能明白,朕才是这世上最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囚徒。朕不是没有感情。”
凌玬缓缓直起身,默然看着他。
凌慑也极力挣着身子看他,“玧儿长得像他的娘,你……你还是像我多些,唯有这头发……这头发又黑又亮,你娘亲从前就有一头好丝发……你这发倒束得好看。”
他是那样渴望地望着他。这借口是如此拙劣,他不过是想儿子来自己身边,摸摸儿子的头。
凌玬突然笑了,“陛下好眼光,这是臣外出赈灾之前,大兄亲手替臣束发的型状。”
凌慑浑身一震,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
“陛下,你我之间又何须再勉力去演那父慈子孝。臣自打娘胎出来,就几乎不曾得谒圣颜,是大兄当爹又当娘地养了臣十四年,是他不厌其烦日复一日带着臣在上元宫外行子弟礼,是他教臣的忠孝仁信礼义廉耻!要不是他,臣从何处知晓臣还要忠孝于您这位‘父皇’?”
凌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泪水终于涌出了眼眶,“陛下对臣又何曾有过一丝垂怜?若不是如今整个皇室只剩下臣一个皇子,您这辈子都不会看清楚臣的样貌。”
“你还记得四哥五哥长什么样吗?你又还记得长姐、二姐、五姐吗!陛下,臣是不能明白您,臣一辈子也明白不了。因为您爱的从来不是亲人,甚至不是国家,您爱的是您的皇位,您只爱您自己!”
“放肆!”凌慑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吼出声,可紧接着便喉咙一紧,那口气再也上不来。
眼泪流了满脸,然而凌玬的眼神却冷得像冰。见老皇帝渐渐没了声息,凌玬这才缓缓站起身走到榻边,俯视着他的面容,轻声道,“我大兄这辈子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错信了你,错忠了你,错爱了你。”
他转身走出殿外,须臾,震天动地的哭声漫遍整个宫中,又沉又长的云板一下一下缓缓敲响。整整四下。
嘉延二十七年冬,雍帝凌慑崩。太尉高信、卫尉穆徵等受诏拥七皇子凌玬持服即位,翌年改元建武。
建武元年十六日,新君凌玬正式登基。十五岁的少年国君身着赤玄织金朝服于万众瞩目中曳裾拾级而上,仪态端重行至宣殿龙座前,稳稳坐下,接受臣民朝拜。
“陛下万年——陛下万年——陛下万年——”
……
“陛下万年。凌玧谢陛下恩典。”晋宫,病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凌玧在两名侍卫扶掖下勉强立于殿上,面上无悲无喜,麻木地躬身行礼,谢晋君封侯之恩。
魏铎放声大笑,看着当年神采飞扬敢站在案上羞辱晋国太子的天之骄子沦落到如今这番模样,心里别提有多痛快。
这是比河东地更宝贵万倍的东西,这本该是雍国的未来,可笑老雍帝昏聩无能,竟然如此轻易便拱手相送了!雍国还靠什么跟大晋争,靠那乳臭未干的小皇帝么?
“蔡侯多礼了,既是贵体抱恙,该好生将养才是。不过今日你既来了,朕倒是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你的胞弟皇子玬,如今已是雍国国君了。”
凌玧睫毛微不可察的一颤,苍白消瘦的脸上却一丝波澜也无。他答道:“这是自然之理,多谢陛下告知。”
他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魏铎看久了也乏味得很,终于挥挥手命他退下。
看着凌玧形销骨立的背影慢慢远去,魏铎忽然抬高声音道:“蔡侯!若是你还惦念与你兄弟骨肉团聚,或许,不出两年,朕便请雍国的新君来我大晋与你一晤,如何?”
整个晋庭哄堂大笑。凌玧用力闭了闭眼,终于逼自己发出声音:“谢陛下美意。”
殿外天色暗沉如夜,他远众独行,走入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