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蝉》绿蜡

3、第三章

　　宋茹的第二堂课，进行得不太顺利。她拒绝朱迪代课，让崔明烟亲自来。
　　“我要给我妈打电话。”她是这么说的，“你们舞蹈室骗人。”
　　朱迪丢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轻声问，“你为什么非让我代课？”
　　崔明烟笑一下，让他别着急离开，在外面站着看。
　　朱迪离开，宋茹明显松了口气，但对着崔明烟还是有种赌气的感觉，态度很生硬。崔明烟心平气和地接了教棍，继续接下来的教学，但面临的是一个非常不配合的学生。
　　“崔老师，我肢体不协调。”宋茹努力抬脚，不够十公分。
　　崔明烟明白她的小把戏，没说什么，让她继续。
　　一堂课，完成得十分勉强。
　　走的时候，崔明烟叫住她问，“你觉得如何？有兴趣吗？喜欢吗？有没有什么改变？”
　　宋茹看着她，缓缓摇头后走开，“什么都没有。”

　　朱迪走过来，道，“宋楠丢了个大麻烦给你。”
　　崔明烟看看他，道，“难得，你也嫌麻烦。”
　　“以后上课别叫我了，小姑娘不喜欢，你别老和人家对着干。”朱迪去旁边换鞋子。
　　她跟过去，“所以我以前和你对着干，让你印象深刻了？”
　　“你终于知道了？”他起身，把包甩到背后，“我要回家了，你呢？”
　　“我也回家。”崔明烟盘坐下来，将背包拖过来，脱下舞鞋。
　　朱迪瞥了一眼，玉白的皮肤，纤细骨感的脚踝，仿佛最好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可惜最美的地方，几条丑陋如蜈蚣般的疤痕盘亘。他挪开视线，道，“我送你吧。”
　　她有点惊奇地抬头，看着他。他偏开头，道，“顺路。”

　　其实并不顺路，两人的家在相反的方向。而且，天还未晚，甚至能看见楼房后面的夕阳霞光。海城这般大都市，又是这个时间，纵然未成年少女也敢独行，何况她一个成年人？
　　崔明烟没拒绝他的好意，带着他去社区巴士。这个点儿地铁和公交都是高峰期，但社区巴士因只在本区内循环，反而人少。老式的社区巴士早年附带观光作用，因此内饰全木色，车窗也可自由开合，行车速度慢悠悠，颇有些古早的味道。
　　她挑了最后一排，让朱迪坐身边。
　　“上次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她说。
　　“什么？”他问。
　　“假装不知道？”她拍拍他肩膀，“我问你年轻时候有没有追过女生。”
　　朱迪显得有点儿尴尬，她明了，“追过？不好意思说？”
　　“我不想谈这个。”他道。
　　“我没追过。”崔明烟挺坦然，转头看车窗外的建筑，“那天看到宋茹给那男孩子买水和面包，犹犹豫豫许久又不敢送过去，还挺羡慕的。”
　　朱迪不解，“喜欢你的人应该很多。”
　　她笑，确实很多。

　　崔明烟七八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展露美貌，出门总会收获许多类似“好漂亮的小姑娘”之类的夸奖；等到十一二点，逐渐带着些少女气，站上舞台便更加出挑；十三四的时候，每次去练功房，窗户边上便围着好些男孩子。他们假装大胆地看她，发出一些喧哗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可等她真的看过去，便推推囔囔一哄而散了。有那么一两个胆大的，试图和她说话，但一开口便脸红结巴。
　　次数多几回，某天突然开窍。她冲着那些男生笑一下，便起一阵惊呼。
　　那样子，有点傻。
　　很长一段时间，同龄男生给她的印象都是傻乎乎的。
　　等到十五六岁，身体发育基本完成，开始练习更难的舞蹈，尝试更强的情感感染。
　　老师会问，“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崔明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只要找到一个对的目标，多看几眼，多笑两次，稍微耐心地等待和鼓励他们，便能收获约会。也因此，好长一段时间，老师说她的舞蹈有种“天使凌虐感”。不懂情欲，纯洁到底，带着高傲和不通人情。美则美矣，但只能奉在神坛上供养，却无法共情人间的痛苦。
　　她懂老师的意思，纯洁的天使可以做奥杰塔，绝对做不了奥吉利。
　　真正将奥杰塔和奥吉利合为一体，是和房中擎在一起之后。迫不及待想见面，情不自禁要抱在一起，无法节制的嫉妒心和占有欲。某次大吵之后上台彩排，不由自主地将岩浆一般爆发的情感融入其中，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动起舞。她隐约明白老师以前的说法，终于推开了那扇大门。结束后，她趴在地板上喘息，等待身体里的热血冷却。
　　老师慢慢鼓掌，只说了两个字，“很好。”

　　宋茹的第三堂课，干脆没来。
　　崔明烟给宋楠去了个电话，宋楠拨宋茹电话，小姑娘却说身体不舒服要休息。
　　她便说休息就休息，重新安排时间补课就可以。
　　然没过十分钟，宋茹的母亲来电话。她先是道歉，后是请崔明烟等一会儿，一定会把宋茹送来上课。
　　崔明烟想说不用，对方已经挂了电话。半小时后，她看见了被母亲推进舞蹈室的宋茹。
　　“崔老师，多费心了，请你好好教育她。我这边还有事情忙，先告辞了。”
　　雷厉风行的女人，来得快，走得更快。

　　宋茹低头站在教室门口，依然是一身黑衣，显得有些怯懦。崔明烟看不见她的脸，但想必上面的表情和身体姿态不符。
　　她点了点她的肩膀，小姑娘抬头，果然很麻木的样子。
　　“要跳吗？”她问。
　　“能不跳吗？”宋茹问。
　　显然是不能的，她的母亲绝对不允许控制之外的事情发生。
　　“那就进来吧，今天还是基础。”她道，“去换衣服鞋子，咱们今天得快些，不然就晚了。”
　　宋茹的情绪不高，换好衣服鞋袜后勉强进去。虽然努力认真，但明显在走神。
　　中场休息的时候，朱迪过来关切。
　　“怎么还没下课？”他问，“以往这个点儿你都走了。”
　　宋茹回头看他一眼，又飞快转过去。
　　崔明烟走出教室，轻声道，“你去弄点喝的来，我觉得她是真不舒服。”
　　朱迪去倒了温水来，崔明烟端进去给她，“喝水吧。”
　　宋茹抬头看看她，再看看水杯。她笑，“没有毒，免费的。”
　　小姑娘这才接了水杯，仰头喝干。崔明烟趁机伸手摸摸她额头，一路滑向颈项。宋茹后退一步让开，瞪着她。
　　崔明烟道，“眼睛倒是瞪得蛮好看的，可你知不知道自己发烧了？”
　　明显，是知道的；可是，她妈妈不知道。
　　“下半节课咱们后面补，今天先带你去医院吧。”
　　宋茹把杯子放在地板上，看她一眼，抓起书包就跑了。她留下一句话，“不要你假好心。”
　　真是讨厌的小孩子，想挖开脑子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朱迪见她有些郁闷的样子，取笑一句，“崔老师，看来这世上也有不喜欢你的人。”
　　她道，“喜欢我的很多，不喜欢我的更多。你呢？”
　　他把包挎在肩膀上，“说你就说你，别扯我。”
　　“不扯你。不过，咱们明天再去跟踪一回？”
　　朱迪无语，便要开口找理由拒绝，不想崔明烟道，“我查了你课表，也去问过养老院那边的教课时间，都不冲突。你也没女人追，不如跟我一起混日子呗。不然形单影只，多可怜呀。”
　　“挤公交车有点累，你开车好了。”

　　宋茹依然是等在公交车站牌边，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少年出现。这次穿的是黑白二色相间的运动服，依然是大大的网球包，支在外面的球拍把手。少年耳朵上挂着耳机，站在公交车中部，一手拉吊环，一手把着栏杆。

　　崔明烟带了望远镜，她道，“现在的小孩子营养真好，十四五岁，居然那么高。”
　　朱迪不想接话，跟车是一门技术活，特别是在闹市之中。
　　“你猜他们是同班同学，还是别的什么？”她问。
　　“宋茹内向，和同学关系又不好。我觉得是同班的，不然她不可能把时间掐得这么准。”
　　“也有可能不是啊。”她道，“那小孩又高又帅气，网球也打得好，肯定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他不一定认识宋茹，但是认识他的小女生很多。”

　　公交车穿街过巷，停在海城体院门口。
　　少年这次去小卖店买了水和面包，拎着后一路小跑进了校门。
　　宋茹似乎有些惆怅，盯着他手里的袋子看了很久，半晌后，依然去买了一模一样的一份。

　　“你再猜，她今天会不会去送？”崔明烟侧头问找停车位的朱迪。
　　朱迪打倒挡，随口道，“不敢的吧？”
　　“那我猜敢。”
　　他略奇怪道，“咱们又不打赌，猜这些有什么意思？”
　　崔明烟冲他笑了笑，“如果你赢了，我当你女朋友；如果你输了，你当我男朋友。”
　　朱迪手顿了一下，车往后倒得有点多，幸好赶紧踩刹车才没撞上路边停好的车。他看她一眼，“你别开玩笑，差点一脚下去就是几千块钱。”
　　“我不开玩笑的。”她道，“你不信？”
　　摆明了不信。
　　“难道要我给你送水？”
　　朱迪解开安全带，道，“下车吧。”
　　“不着急，跟太紧了容易被发现。咱们聊聊吧——”她道，“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他顿了顿，头偏向车窗外道，“人如何不好说，但还是有点诈的。”
　　她愿闻其详。
　　“你问了两个太简单的问题。”傻瓜也能回答正确。
　　过于司马昭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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