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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黄雀在后 ...

  •   黄昏时分,白日的喧嚣早已不在,飞鸟投林,四下皆归于寂静无声之中。

      闻涛书院内,张良正提笔盯着面前几卷竹简出神,这个时点,儒家弟子大都已经准备安寝了,此处独剩他一人。

      前些日子扶苏勒令小圣贤庄所藏经典必须全部使用秦国小篆,今日回到庄上,他便来此帮忙抄书了,只为求静心。

      一方面他为未婚妻依旧活着这件事感到高兴,但是一想到她有可能成为自己的敌人,顷刻之间又变得愁眉不展。

      中和那白得过分的皮肤,应是长久未见光照导致的,他无法想象这么多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可是怎么都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

      她不记得自己,却还佩戴着他送的香囊和玉佩——这不应该……阴阳家为避免她回忆起过去,必定会藏匿或销毁这些物件的。

      他有过怀疑她只是装作失忆,然而仅是片刻就否定了这个猜想。

      当时他们来的方向正是海月小筑,既然楚南公屡次暗中相助,根本就没有必要有所隐瞒。“少君初临桑海,带她去四处转转”这句话中的暗示实在是太过明显了,况且中和一向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

      “子房。”颜路抱着几卷书踏入了书院,看着陷入沉思的张良轻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师弟此刻必定在为白日所见之人困扰。

      “师兄。”

      “看你郁郁,定是在忧愁中和的事情。”

      “是。”

      “你害怕的事中,也包括了她吗?”

      “现在包括在其中了,不过,如何担忧也是无济于事,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楚她此行的目的。”张良放下手中的毛笔,墨水已经半干,虽然心中已然有数,他还是想听听师兄的想法。

      “师兄,你怎么看?”

      “蒙恬带着黄金火骑兵抵御北方狼族进犯,扶苏公子也被外放上郡,莫非她是来接替蒙恬,剿灭所谓的叛逆分子?”

      “神农令出,诸子百家皆动身前往东郡,就连章邯也不例外,若真是如此,她应该去东郡与之汇合,这种时候,她却来到了桑海——”

      “桑海早已云集赵高、罗网以及其他阴阳家高手。”颜路也知晓了,“看来她的目标,是儒家。”

      张良点了点头,不再做声。

      一声高亢鹤唳划破长空,四下重新归于沉寂。

      “如果真的到了与她兵戈相向的一天,你会忍心吗?”颜路跪坐在张良面前,将案上的竹简收拾整齐。

      “良,不知。”张良是真的不知道,“那师兄呢?”他反问。

      “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中和了,可她对于我和师兄来说,相较子房的意义却是不同。”颜路提醒道。

      “子房明白,我与她非泛泛无因而识,又如何能轻易放下?之前听人说年少时不要遇见太惊艳的人,想来是有几分道理的,中和是我年少时的欢喜,亦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良曾经答应过她的母亲要照顾她一生,奈何情深缘浅……”

      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思念也渐渐褪去,如今心底留下的几缕复杂情绪,自己也分不清、道不明究竟是什么感情了。

      颜路摇了摇头,世事无常,小圣贤庄是子房的后盾,可是面对中和,想必就算是大师兄也会有所顾虑的。

      时间仿佛静止。

      张良沉默不语。

      有一个地方,他想再去一次。

      而此时,空蝉正坐在水榭边望着平静的海面发呆。

      零星几只海鸥翱翔在水天之间,面朝大海,海风夹杂着水汽迎面扑来,这种新鲜的体验让她的内心雀跃不已。

      事实上,正是嬴政派她来的桑海。蜃楼不是她的目的,她也懒得应付那群麻烦的同僚,因此寻了一处偏僻的宅子就住下了。

      “既然少君不喜厮杀,那关乎一群读书人的事就顺便交予你去摆平吧。”始皇帝陛下是这样吩咐她的。

      她很清楚嬴政的目的,陛下也曾多次暗示要她日后辅佐公子,但都被她婉言拒绝了。

      其实她和扶苏的关系还算不错。

      公子是个宅心仁厚之人,待人谦恭有礼,虽说缺了些许霸气,还是颇有王者风范的,临行之前还交代她不要忘了怀柔政策。

      可这样会让她很难办的啊……

      空蝉微微叹息,饮了一口茶,展开了一卷竹简。

      只是几段浅显的文字,却怎么都读不进去。

      茶也有些凉了呢……

      白日里说是四处逛逛,实际是在搜集证据,可惜,并没有什么发现。她在咸阳听说扶苏被刺时倒没有感到很意外,春日祭典上发生的事自己也亲眼目睹。

      身在帝王之苑,那就是他的原罪。

      空蝉抬头,看着伸展出去的屋檐下正在悄悄织网的黑色蜘蛛。

      是在等待猎物落入吗?

      天地罗网,无孔不入,表面是帝国凶器,实则连李斯都无权差遣调度。

      赵高的阴阳怪气她已习惯,今日在海月小筑会面也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面对六剑奴,她没有轻举妄动。

      还在分神之际,一只海鸟如离弦之箭一般于屋檐之下穿过,刹那之间,白影掠过,那蜘蛛已经消失不见。

      空蝉释然。

      三年前夜观天象之时,已深知秦国气数将尽……身为人臣,她自然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其实早就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国度不是理想中的天国了。

      想必这点,陛下比她更为清楚。

      来桑海的途中,她看到了不少举目无亲的孤儿,看到了被粗暴对待、生不如死的苦役,也看到了流离失所、为了一点食物争抢甚至大打出手的人们。

      何其悲哀……

      她尽力而为,却深感无力。

      然而千百年来,只出现过比现在更为糟糕的情形。

      墨家、道家那些人的想法她不是不理解,只是,他人创造的新国度就一定会比现在的好吗?

      她不确定。

      她只知道秦灭六国,嬴政一统天下,功高盖世,他勤于政务,是个了不起的君主。

      自己存在的意义应该就是保护他吧。

      可就是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帝王,却是异常孤独的,即使后宫美女如云,朝堂中也从来不乏媚上之人。

      掌权至今,他从未立后,空蝉料想他看待那些后妃应是鄙夷的,因为他痛恨她们忘却亡国之辱而取悦新主,而且这份恨绝对不比对他生母的轻。

      又或许,从来都没有一位女子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间吧。

      但是这位看似冷酷无情的君主却待她很是友好,她一度不解,但始终不愿窥探他的内心。

      他们之间这份较为纯粹的感情,自己不该亵渎。

      她曾有幸与剑圣论道,他对嬴政的评价极高:他只是一个人,却做了超越人的事情。

      对于这句话,她很是认同。

      然帝国统治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实则暗潮汹涌,各种力量交汇融合、蠢蠢欲动。

      《五蠹》言,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这是威胁社稷稳固的两大隐患,殊不知九流万般智慧,皆旨在夺天下之势。

      若是嬴政死了,定会出现群雄纷争的局面,硝烟四起、征战不断,到头来,遭殃的还是平民百姓。

      如此来看,追求长生也无可厚非。

      空蝉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人能达到那种境界,不过有月神与云中君,关于仙丹、长生不老之类的事根本无需她来过问。

      再者说,她也不懂。

      比起阴阳家的其他人,她更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旁观者。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追寻一个问题的答案:自己为什么而活?

      与罗网也不同,她从不认为任务高于一切,所以一直以来都只是专心修炼,不问世事。

      放在过去她定是不愿出关的,这次却鬼使神差地应承了。

      是为了什么呢?

      她自己也十分好奇。

      空蝉解下腰上的香囊细细端详着,这是一枚有了些年代的金制球形香囊,工艺精湛,小巧玲珑,其上阴刻、阳刻棠梨花纹相间,繁复却不杂乱,镂空、镶嵌工艺很明显出自技艺高超的韩国工匠之手。

      这是扶苏动身去边疆之前交给她的,并一块碧色玉佩和玉笛,他说,这些原本就是属于她的。

      百思不得其解。

      她与韩国,到底存在什么渊源?

      南公说的对,命运在暗中指引着她来到此处——一直以来,她都想找回自己曾经丢失的东西。

      说起来,今日遇见的两位儒家当家倒是让她格外在意。

      对了,张良!

      昔时祖上五代皆为相国的贵公子,他正是韩国人!

      从惊诧到失落,期待又难掩惆怅,即使隐藏得那么深,她还是没有错过他目光中包含的每一丝细小的变化——很明显,这个人知晓她的过往,他定是认识自己的。

      至于旁边的颜路,虽然反应不比张良,情绪也有所波动。

      看来得找个机会去会一会他们。

      空蝉放下手中的香囊,静静地看着落日余辉映照在海面之上,渐渐消逝不见。

      大概只有太阳,才不会对任何人有所偏袒,每天都照常升起落下。

      “少君大人,星魂大人来了。”

      未等空蝉回应,那邪气满满的少年已经踏入水榭之内,一时间,阴风四起,蓝色帐幔飘荡。

      “少君,别来无恙啊,既然来了桑海,怎么也不来通知一声?”星魂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站立在她面前,言语中颇有不满。

      “没有这个必要。”空蝉微笑着伸手示意他落座。

      同时,风也止住了。

      “哦?莫非是皇帝陛下有什么特别任务交代给你?”少年盯着案上那香囊,冷笑了一声,没有动作。

      “无可奉告。”只见空蝉熟练地温杯、投茶、倒水、出汤,动作行云流水,“不知云中君的丹药炼得如何了?”

      “这样可不公平,少君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就是讨厌她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仿佛无人能入得了她的眼。

      “星魂,我可不是你的犯人。”她抿了一口茶水,毫无所动。

      “你也有可能并不是少君。”

      “是吗?”空蝉举着杯盏,抬眉望向少年,眼中金光泛起,周身便现出强大的气流,直逼得对方向后退了好几步。

      “哼,这种程度的魂兮龙游,除了你大概也就只有千泷才有能力使出来了。”星魂自知不敌,仍旧嘴硬。

      “姬如千泷?”

      空蝉微微一笑,撤去了攻势,慢条斯理地在茶杯中续了半盏茶水,抬眉示意他是否需要。

      “不用了。”星魂别过头,自从四年前大败于她,他就再也不想直视那双眼睛,“月神找到了那位承继千年珍贵血脉的女孩,而且——”顿了顿,他似乎有些犹豫。

      “蜃楼之上出现了墨家的叛逆分子。”

      “这是你们该处理的事,告诉我,我也不会插手,而且,你这是在宣告自己的无能么?”

      “你——”星魂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怒气,他本意是想邀她一起对付那年少的墨家巨子,没想又是一顿嘲讽,“少君,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能惊动到你,让你从咸阳赶到此处,毕竟你向来都不屑理这些俗事。”

      罗网今日汇报少君前来的消息,他仍半信半疑,现在亲眼所见,内心是真的充满了好奇。

      空蝉眨了眨眼睛,笑得甚是无辜,“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

      的确无人说过,可她一直以来不就是那样表现的吗?

      一时星魂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眉头紧皱,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哈哈哈。”见人语塞,空蝉拾起那香囊笑着起身,朝他径直走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丝毫没有介意少年看似十分厌恶的躲避。

      “我本就是个俗人,如何能脱离尘世,不理俗务呢?”

      你要多看看月亮。

      不知为何,这句话突然就闯入了她心头。

      迈着轻盈的步伐朝外走去,末了,空蝉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星魂一眼,“我出去走走,恕不奉陪了,星魂大人请自便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黄雀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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