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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逃亡 ...

  •   队伍迁徙了四天三夜,天边还是零散的星子,过了一个小时,什么都是红的,土地是红的,山是红的,戈壁也是红的。
      特别是太阳,红得要让人滴下泪来。
      ——迁徙。
      沙子很凉快,凉鞋踩进去,挤到脚指甲缝里,也不硌人,只感到凉快。
      品山和大部队走了四天三夜,第二天的时候,他跑到背阴的刺里。“解手”,他想到这个词的由来,也正是古人们被押送的时候,手被捆住,大小便的时候,便说:我要解手。
      ——“我要解手”他对头子李麻子说。
      红色的太阳洒到他的脸上,他眯了眯眼,好像在模仿右边的瞎子。他要逃,跑出这个荒凉之地。
      他看到背阴的草丛里一对男女在狎戏,走了二十几里路,现在只觉得头脑发胀。
      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像去年看到的鸫,他想要能下一场雨该多好,浇灌这无花之草,露水压弯连蔓,窸窸窣窣。
      清晨的戈壁太阳像烛火,人影影绰绰。
      “知识青年。”——不过是一群年轻的罪犯,一场充满希望的逃亡。
      几天之内已经走过了二十几个村,走了十多号人;
      父亲已经死了,当那天看到劈头盖脸的大字报的时候,他再也捱不住了,暴毙而亡,两年之内,本早该是见怪不怪了,他却觉得父亲是被害死的。
      出葬那天下了小雨,非常应景,是去年十一月,天冻得要死,妈哭得死去活来,完全忘记了父亲将她摁在床上暴揍的日子;
      黄色的纸钱化成了灰,落在地上,被水浸得乌黑,一会儿便溶了,就像父亲的魂,无影无踪;父亲半睁着眼躺在棺里,他不敢看。
      “哥哥。”妹子问他,“妈妈说你要走了,是吗?”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她遗传了父亲的性格,不知道是顽强还是淡漠。
      他点头,感到有些悲伤,眼泪顺着鼻梁滑下来,滑到下巴上,落到地上的烬里。
      青绿色的芽冒出来,耗子溜到棺木下面。他打了一个寒战。
      妹妹才十岁,自己已经二十岁了。
      他和父亲朋友的儿子写悦一起上了这趟火车——“上山下乡”,如果能够逃离无处不在的口风,哪怕再也不回来又何妨呢。
      母亲和妹妹在站台上离自己越来越远。。。后面的人涌了上来,那些脸慢慢模糊,这座城市里几百个家庭年轻的儿女都上了这趟火车。
      蛮夷之地,太阳像一把炬,当处在远离人烟的地方他才愿意相信神的存在;
      人本就是神与欲的结合体,人只有在恐慌的时候才更相信神的存在。
      “是我的罪业。”品山想。
      天边飞过几只鸟,欢欢地叫嚷,写悦走在长队伍的前头,两人并不是很熟,只是因为家庭成分相似才促成了这段关系。
      写悦长着一对长长的剑眉,尖下巴,肉鼻子;第一眼相见的时候品山便觉得他长得有点不协调,甚至有些儿娘,写悦只是一脸带笑,碰面时是,交谈时也是,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品山也不好奇,自己不算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与人交往最大限度也只是友好罢了,同龄人之间的交心使他觉得有些荒唐;也许这个想法不入流,但品山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需要改变。
      个体的独立性才促成了社会的发展,人与人永远不需要相同。
      队伍一刻不停地走着,远处的山层层叠叠,天变得蓝了起来,晚上的时候就在新碰到的村休息,一般来说,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就能够碰到一个村,如果碰不到,再走一个多小时,总是能碰到。
      晚上的时候,品山和写悦睡在一起,在老乡的屋子里,还有五六个人,一个女孩儿。
      写悦被蜈蚣咬了一口。
      脚霎时肿了一个包,写悦的脸被吓得煞白。几个人围了上来,有人在他腿上涂了些唾沫。
      女孩儿凑上来,用油灯照着写悦的腿,品山看见那女孩的睫毛映在写悦的腿上,一颤一颤。
      “你叫什么名字?”品山问她。
      ——“卞水” 。多年之后,品山想起那天晚上,只觉得是宿命一般,红色的烛光映在脑海里,影子魏魏颤颤,像是现实,但更像虚幻。
      命运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人回看一段岁月,往往倾向于将它无限美化,特别是发生在年轻时候的日子,而并不太在意于得到了什么实际的东西,因为能够得到的物质必定也会消亡;人对于事件的评判,往往带着一种情感,物质会消亡,但是情感不会;每每回想,便觉身临其境,就像重新来过了一般。
      品山出去解手,屋子外边一片漆黑,天上的星星倒是像散落的钻石一般,一段银河落在头顶,品山抬头看它们——几十上百颗星子排列在一起,有大有小,散落有序;与其说这是一段银河,又不如说这是一个星星组成的旋涡;品山想起老师讲的,眼前的这些星子,都是上亿年前的光明,只是当它们的光明传到地球时,已经过了上亿年。
      ——如果人死了也能成为天上的星辰该多好!化作光明,永不消亡。
      就像脑中回忆,每每忆起,如临其境。
      撒了一泡尿,他听到远处沙堆里的声音——一对爱侣罢了。女的的手似乎在乱抓,好像要抓住这虚无缥缈的快乐,他听到咽喉深处挤出的声音,屋子里的光映不到这场景,品山并不觉得这是罪孽,不过黑夜使人更能肆无忌惮。
      响尾蛇每蜕一次皮尾巴上就多一小块铃铛一般清脆的空壳,夜晚的时候,它们便摇动尾巴,使得方圆几百里都能听到这不知来源的声音。
      品山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他感到一丝喜悦,又有一丝恐惧。
      他偷偷走到那对男女前面,拿走了几件衣服。
      ——乱扭,就像茅坑里的蛆虫,这是逃亡,他们却寻欢作乐!
      ——罪恶至极。
      品山回去睡去了,隐约中,他摸到了写悦的脚——鼓起了一个大包,他却觉得这像是那草里未曾谋面的女人的胸部。——多么罪恶的想法!他却感到快意,他做了春梦,梦见自己的手正在窥探,像在土地里摸索,却碰到了湿漉漉的草丛——他把那堆衣服埋进了背阴的沙里。
      天亮了,写悦跑进来推醒他,他最后一个醒来。
      ——“快起来!”
      他跑了出去。
      短发的女人被捞上来,朝天躺在地上,两条大腿张开——品山捂住了眼睛。她□□着身子,额前的头发沾在脸上,手臂上有几条刮痕。旁边放着一个没有盖的铝杯。
      女人死了。
      品山隐约觉得她是昨晚的那个放荡的女人,白色的皮肤却如此不洁,——自己是杀人凶手。
      如果不拿走那堆衣服——
      可这改变不了她不洁的事实。
      ——“ Counter Revolution”
      女人因无法遮掩罪行,羞耻而死。
      女人的短发被浸湿,身子毫无血色,像被刨开的鲑鱼,一块透明的玉,可惜里面有了瑕疵。品山看见她的脚趾——软软小小的,指甲盖还有些红润,像上了油,也像是水,像玉外包了一层釉,也像上好的羊脂,千金难求。
      品山和几个男孩被安排埋掉这个女人。
      人里里外外围了几层,李麻子来了,人慢慢散开。
      背阴的沙堆里露出了一小块女孩子的蜡染蓝布衣袖——如此娟素的衣裳下竟裹着一个□□的灵魂。
      写悦在下面刨土——女子浑身柔软,面容安详恬静,肚脐微微凸起,还没有僵硬;几个男人抬起女子的身体,毫不怜惜地往坑里抛去——品山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女子的情人。
      但□□是不需要同情的;
      风吹过来,几个人很快填满了这个野冢,这样白净的身体,应该用苇草编的席子裹住——品山想。几根草在旁边摇着,绿油油的,简直翠绿,一丝枯黄也看不到。
      一个家庭的年轻女儿死了,她的父母也许不会知道女儿耻辱的罪行——在政治放逐中偷欢。
      偷欢饮欲,最后自食其果。
      他想起了昨晚那声咽喉深处的声音,不知是呜咽还是预支生命的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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